四月的豫南阴雨连连,彷佛这春季已经逆反回到了秋季一般。阅读.)起起伏伏的山麓迎接着雨水的侵袭,林中既潮湿又有一股寒冬未去的阴冷。在山区中早年已经有所人烟,虽然过于偏僻,可靠山吃山也让几代人熬到今日。山中的几个小村落现如今都被民军控制着,许多村民被强征为民军,说的好听是要扶汉讨袁,是要维护共和民主,可到头来连一口饭都吃不饱,还端端的打搅了原来平和的小日子。毕竟是偏僻之地,偌大山区中硕果仅存的几个村落,根本法承担那些民军的物资供应,粮食全部充公,家畜全部征用,甚至连所有男丁也都沦为壮丁。民军的日子并不好过,中高层把少的可怜的资源牢牢掌握,武器、药、粮草,而基层的民军兵丁们,每天也仅仅只能分得两个馒头和一些清可见底的米汤。事实上从年初开始,就连民军中高层的生活也过得很是拮据,几个头领和长官从前每餐还能吃上肉、喝上酒,现在也只有每隔几天才配一点荤腥,至于酒则全部已经没了。基层的民军兵丁惨,其中一部分原本是老实的山民,被强征入伍后不仅要被送上前线跟官军作战,说白了就是被充作炮火,甚至连妻女也要被长官们征走。被征走的妻女说是统一归纳为后勤,为兵丁们缝衣补鞋、制造药等等,但究竟是否单纯如此,谁也说不清楚,说也不敢去说清楚。不光是本地被强征的山民,就连那些早年追随当家的小喽啰们,同样是苦不堪言。长官们好歹能吃的饱、穿的好,作战时也不会第一个冲上前线顶着枪火。而小喽啰就好比是蝼蚁一般,根本不值得去重视。以至于这几个月里已经生了许多逃兵现象,只可惜茫茫深山,逃跑的下场也不见得有多好,要么是迷路困死,要么被抓回来处死,要么是误闯了其他民军队伍的地盘被打死。即便侥幸逃出了深山,可山外重要交通的城镇全部有官军把守,当真是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到底得有多大的运气才能勉强捡一条性命呢?李祖庭的队伍就聚集在禾西山的山坳一带,前后占据了两个大村落和一个小村落,共约一千五百号人。禾西山在当地被称作“小王屋”,虽然不算太高,却是整个西南山区中交通最便利的地方,山坳处于禾西山阴面,进退皆很方便。尽管如此,却有茂密野林的掩护,对于绝大多数贪生怕死的官军来说,自然是不会也不敢冒险走进这里。对于李祖庭来说,他的藏身之处虽然有较为平坦和宽阔的路径,一旦官军下定决心动突袭,只逍一个向导带路,很便能杀到这里。不过真正为禾西山山坳担任屏障作用的,并不是山形和树林,相反却是位于东北一带的葛行宇、官云正两路民军。此两路民军相对李祖庭来说,位置要靠近驻扎在南阳一带的官军。官军是断然不可能只挑准李祖庭这边单独进攻,何况葛行宇和官云正也不可能知道官军的心思,但凡现官军进入山区的踪迹,势必会先行设伏阻击。)小木屋的房门被推开,几个民军士兵架着一个干瘦的人走了进来。那被架着的人全身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又好似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就这样软绵绵的拖着双腿,让民军士兵带拖带拉的拽进了小屋子。木屋只有里外两间房,这是典型的山村小屋。外屋早已等候了几个人,从着装和神态来看,明显应该是民军的高层领导人物。“啪”的一声,那几个民军将架着的人恶狠狠的丢在了地上。那人只是闷哼了一声,全身隐隐约约有所颤抖,但是很又变得纹丝不动。“他说什么了吗?”站在靠位置的一个中年小头目向那几个民军士兵问道。“回二司令,还是那些话,不管怎么拷问也说不出其他的来。”一个民军士兵回答道。被称谓二司令的中年小头目沉思了一阵,随即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名头目。那头目年纪要比二司令年轻一些,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前清那会儿衙门里面的师爷似的。他沉吟片刻,不疾不徐的说道:“这么看来,应该不会有假了。陈二狗之前是私自逃下山去,然后被官军抓了一个现形。现在官军又把他放了回来,专门是带了这些招降的话。事情显然就是这样了。”二司令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凝重的问道:“李司官,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李司官摇着头说道:“这事……还得大司令来定夺才是。”正说话的时候,内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门帘子掀开之后,李祖庭步履蹒跚的走了出来。他本有午睡的习惯,刚刚就在内屋小歇,只是这阴雨天气唤起了之前左腿的旧伤。去年在第一次去官军作战时被流击中大腿骨头,如今头还没有取出来,每每下雨就会疼不可耐。这鬼天气加上腿伤的折腾,让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在外屋等候的众人见到李祖庭之后,一个个都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那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陈二狗,听到有人唤李祖庭问好,顿时吓的一哆嗦,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李祖庭已经五十岁的年龄,常年行走江湖,虽然有一副硬朗的身板,然而容貌却显得要老一些。他冷冷的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这是陈二狗?”二司令连忙答道:“大司令,此人正是陈二狗。今天早晨的时候兄弟们在山坳外面现了他,前哨在探查没有人跟踪后就把他抓了回来。”李祖庭默然了一阵,接着又用那彷佛含沙一般的嗓音说道:“刚才听你们说,是官军抓了他,又专门把他放了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司官上前一步,先把之前的话简单的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又补充的说道:“据说是从商丘过来的一支官军,就是之前收复商丘的中央军。中央军显然已经改变策略,将镇压变为招安。根据陈二狗带回来的话,白朗手下的一支部队已经接受招安,这次还是跟着中央军一起来到南阳,说是要劝说我们一并投降。”李祖庭轻蔑的说道:“中央军?之前何丰林和张锡元这两个小儿也说要改编成中央军,从他们的质素来看,中央军也不过如此,换汤不换药罢了。我会怕他吗?”李司官改变了一下口吻,沉重的说道:“大司令,只怕这支中央军与何丰林、张锡元不能比。之前都听说过了,这支中央军是真正从北方抽调过来的精锐部队,带兵的人名叫袁肃,现任山海关大都督,同时还是袁世凯的侄子。”李祖庭并非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过,事实上他对袁世凯这个侄子还是有几分兴趣。要说这段时日的困顿磨灭了不少人的意志,麾下这支人马可谓每天都有逃兵,只不过是手下隐瞒未报而已。不过隐瞒归隐瞒,并不代表自己不知道。之前何丰林同样是传出消息来招安,他之所以不理会何丰林,终归还是认为这个人开出的条件绝不会太好,再加上当时这边云集了众多民军,当着这么多绿林头领的面去投诚,显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如今是时过境迁,河南民军的声势随着白朗的转移而锐减。李祖庭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出路。像他们这些劫道为生的悍匪,要想全身而退非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隐姓埋名偷偷潜逃藏匿,要么接受官府的招安。从他揭竿而起的那一天开始,心头便已经给自己算计好了退路。他可不像是白朗或者其他民军势力那样,还会有什么崇高的革命情怀和劫富济贫的道义使然。非是趁势而起,干一票赚一票,然后随势而藏。只不过情况展的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岂不说丢了以前的老巢,而被官军逼进了这样一个深山老林的穷疙瘩处,别说一票都没赚到,反而还赔进去了不少。眼下正是进退路,即便想要接受政府的招安,也不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你们怎么看?”沉默了许久之后,李祖庭缓慢的开口向在场的这些自己的心腹问道。“大司令,咱们已经在这山林面藏了五个月了,别说山里面什么都没有,没粮食、没药、没医药,甚至连一天好天气都没有。这会儿是春雨连连,再过一阵子到了夏天,林子里湿热的可不是一般难受。”二司令哎声叹息的说道。其他人都没有做声,不过从众人的脸色上都能看出大家是赞同二司令的话。“大司令,兄弟们已经吃不消了,粮食吃一天少一天,子打一少一。其实这些都还只是小事,只要咱们能派人绕到南边去湖北,多多少少还是能买一些物资。可关键的问题是……唉……”另外一名小头目忧心忡忡的说道,不过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众人都知道他接下来一半话是什么,的确,物资都是小事,目前困扰李祖庭这支人马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来自官云正、葛行宇这两路人马的威胁。当白朗派到豫南山区的祝文炜部撤离之后,整个山区的秩序已经荡然存。官云正、葛行宇二人很就以地主的身份开始驱逐其他民军队伍,有的小队伍被排挤的就地解散,稍微有点实力的队伍也都被二人6续打垮。眼下整个山区剩下的唯一一支外来队伍,就只有李祖庭这支人马了。不过李祖庭本人向来很忌讳手下说这些事,一方面的原因是李祖庭的字号不比官云正、葛行宇差,另外一方面是眼下当真是走投路。打又打不过官云正、葛行宇,退又退不到哪里去,这种进退维谷的感觉总是让人恼火。“大前天的时候,咱们在下汴村的哨站又让人给放了黑枪,前后打了十八、九枪,哨站的木梁子都差点被打断了。两个兄弟受了伤。虽然都是擦破皮的轻伤,可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要说这深山里有枪的人除了官云正就是葛行宇,摆明就是他们暗中使坏。”二司令很是气愤的说道。李祖庭忽然一脚踢在了一旁的桌几上,桌几“哐当”一声撞在了墙上,上面的茶碗跌滚的到处都是,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都闭住呼吸、噤声不语。李祖庭深深吸了一口气,嘶哑的嗓音中带着尽的怒火,恶狠狠的说道:“官云正、葛行宇这两个王八蛋,连唇亡齿寒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哼,跟这种卑鄙小人走到一块,还真是老子瞎了眼。从来只有我李祖庭给别人不好看,还没有人敢给我不好看。这个仇老子记下来了,势要让官云正、葛行宇十倍偿还。”李司官在众人使眼色之下,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大司令,那您的意思是……”李祖庭怒吼道:“都给老子闭嘴,你们一个个就这点出息,官军随便派来一个人说要招降,瞧瞧把你们馋成什么样子。你们倒真以为招安是一件什么好事吗?别说这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们也怎么知道官军在打着什么算盘?哪怕抛开这一切不说,你们自己想想,我们要是接受了招安,还没走出这个林子,就已经让官云正、葛行宇他们埋伏了。”李司官吓得脸色苍白,一时间再也不敢开口说半个字。其他众人也都是一脸可奈何,只能先装出一副错了的样子,低着头不说话。但是细细想来,李祖庭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要说是战败被俘然后招安,那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现在身处于深山中,前面还有官云正、葛行宇的人马,即便接受招安路过官云正、葛行宇防区时,肯定也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出来。官军没有派人去带话给官云正、葛行宇,偏偏是直接来找李祖庭,总觉得这好像是一场故意设计的阴谋似的。“哼,把陈二狗给我拖出去斩了。今后谁也不准私下议论招安一事。至于我们何去何从……容我再好好思考一阵子。”李祖庭很有气势的说道,但是话到最后又显出了几分优柔寡断之态。他说完话,没有再停留,迈着蹒跚的步子又走回内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