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还记得,那是在一次结束了对刘泰的授课之后,糜夫人私底下留住自己,用恳切的语言,请求自己照顾刘泰。而这些年来,糜夫人也曾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暗示方绍要好好的照顾刘泰,方绍也都一口的答应。不过,那时的方绍一直以为,刘泰的地位是牢不可破的,将来继位为帝也是板上钉钉之事,可是就连方绍也没有预料到,局势竟然会发展到这般地步。诸葛亮的那一席话,倒是把庞统给说动了,这位大汉国的大司马抚着短须,眯眯眼转了几转,脑袋里的筋很快就转了过来,喃喃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先前有所执着了,齐王继位,反正一样要依仗我们荆襄士人掌控朝政。”荆襄集团的两位领袖的意见已经开始一致,这个时候如果再不反对,恐怕他方绍就要辜负糜夫人的一番信任了。于是,方绍忙道:“话虽如此,只是这率先拥立之功却被云长抢了去,我只怕将来齐王年长,会念着我们是被迫无奈之下才拥立于他,心中会暗有怨恨,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反倒种下了祸根。”方绍的话显然起到了作用,庞统手尖敲打着额头,忧虑道:“中正顾虑不无道理,孔明啊,我们还需慎重考虑才是,免得空忙乎一场,最终却只落得遭帝君的记恨。”诸葛亮叹道:“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至于新君将来是否记恨于我们,那就只能等将来再说了。”听诸葛亮这口气,似乎已决心已下,没有改变的余地,而庞统也只是摇头而叹,八成是打算附议了。方绍明白,如果此二人下了决心,那这件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这时候方绍也一时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只得道:“事关重大,我等也不该草率做决断,不如再好好想想吧。”诸葛亮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再等几天,大家回去都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化解之策,若实在无计可施,那就只好拥立齐王了。”当日的议事就此结束,不过,在长安城中,更广泛的议论才刚刚开始。大将军关羽反对拥立楚王,公然上表支持齐王继位之事很快就传扬开来,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其实谁当皇帝都无所谓,最盼望着新帝赶紧上台的则是牢里的那些犯人,因为按照惯例,新帝上台,必然会大赦天下,这样的话那些囚犯们方有出头之日。相对与民众而言,各级官吏们对此则是十二分的关心,原本上表拥护楚王的荆襄系官吏们,则开始担心万一中央核心集团向关羽妥协,齐王顺利继位之后,自己会被列入黑名单,从此都将可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至于那些秦益士人,则是暗自幸灾乐祸,乐得看荆襄派内斗,而将来无论是齐王还是楚王继位,荆襄系内部已有裂痕,这对他们秦益派当然是有利的。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中央核心集团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下面的人心愈加惶惶,不少人已经预感到,似乎丞相和大司马他们是准备向大将军让步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很快四处传播,甚至连宫中也受到了波及。距离那日的密议已经过去四天,这几日方绍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却仍无化解的良策,这一日清早,方绍刚刚起床,宫中悄悄的派了人来,言是糜夫人急召他入宫相见。方绍估摸着外面沸沸扬扬的传闻,多半是瞒不过宫中耳目,糜夫人若是听闻这消息,非得传召自己前去不可,现在看来果然是不出他所料。方绍只得匆匆出门赶往宫中,入得寿仙宫时,糜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见着方绍,一张愁眉苦脸方绍转颜为笑,急步迎上前来。“臣见过夫人。”方绍恭敬的行君臣之礼。“方司马快快免礼,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糜夫人赶紧将方绍扶起。入得内室,二人坐定,糜夫人叫侍婢奉上茶水,便拂袖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去外边候着吧。”此等举动,显然是有要事想说。方绍当下不动声色,只顾低头闲品香茗。侍婢退尽,诺大的殿内只余下他二人。自刘备称帝之后,方绍因身份问题,已经很久没有与糜夫人这般单独相处过,这时候便稍觉得有点不自在。糜夫人倒是自然的很,见方绍一杯茶饮尽,便亲自起身为他又斟一杯。“臣岂敢让夫人斟茶,臣自己来吧。”方绍一副受宠若惊之状,一手将茶杯掩上,一手忙去接茶壶。“我都说了,你我之间客气什么,中正你是我的恩人,我为你斟一杯茶又有什么。”糜夫人伸出手来,将方绍的手掌推开。手上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方绍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侧眼瞄向近在咫尺的糜夫人。如今十多年已过,糜夫人也已是人近中年,鬓发之间隐约已有几缕白丝,眼色之侧也长出了鱼尾纹。不过或许是得到张仲景秘方的缘故,糜夫人整个人还算是保养得很不错,时至如今,仍有一番风韵存身。如此之近,她身上的幽香浸入鼻息,竟令方绍心头微有荡漾。不过,只是怔了片刻,方绍便赶紧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轻咳着说道:“那臣就谢过夫人厚待了。”说着,他又端起茶来低头慢品,以掩饰方才短时间的失神。“中正,昨天我做梦,又梦到了当年长坂坡的事情。我梦到在水塘边你给我治伤,我痛着痛着就睡着了,可是睡来之后你却不见了,我怕极了,大声的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见了,我一惊就醒了。现在我想想都觉着后怕。”糜夫人用忆苦思旧来做开场白,显然是很高明的手段。方绍笑了笑:“那都是梦而已,夫人何必当真。”糜夫人叹道:“人都说梦是未来的预兆,我就在想,我肯定又要遇到不好的事,上一次有你相救,这一次你却不管不顾了。”方绍忙宽慰道:“梦就是梦,夫人莫要在意。再则,夫人有难,绍这个做臣子的又岂能置之不顾。”糜夫人眼眸一亮,可接着又暗淡了下去,幽幽叹息道:“你恐怕也只是说说罢了,现在的你位高权重,凡事都要为自家利益设想,哪里还顾得上我。”糜夫人那口气,竟似有点撒娇和抱怨的意味。方绍明知他在暗指什么,却又不能避之不顾,只得顺着她的话题问道:“夫人这话可折杀微臣了,臣是什么样的人,夫人最了解不过,臣岂会只顾自己,不顾夫人呢。”糜夫人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那好,既是如此,那我倒要问你。听说诸葛丞相他们已经打算向大将军让步,要拥立齐王继位,你为何不加以阻拦。”绕来绕去,果然还是为了此事啊。方绍面带难色,解释道:“大将军手握兵权,威名显赫,在国中所有的权威想必夫人也清楚。如果我们执意跟大将军对着干,势必会造成大汉国内部出现重大的裂痕,如此,岂非给外敌有可趁之机。”方绍这番话说完之后,发现自己的思想其实也已倾斜向孔明那一边,不过又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不合适,便又补充道:“其实当时臣也提了反对意见,可是丞相他们要以大局为重,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糜夫人也是识礼之人,方绍一番解释也岂有不懂,但她为子设想心切,就算理智上能理解,情感上却无法接受,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夺眶而出。见得糜夫人这般伤感之状,方绍心有不忍,却只能劝慰道:“夫人也不必太难过,想那齐王之母早逝,这些年来,齐王一直都是夫人养育的大人,齐王于夫人而言还不是如己出一般,他若做了皇帝,夫人必为太后,夫人和楚王的地位依然会尊贵无比的。”方绍讲得也不无道理,不过,尽管齐王是糜夫人一手养大,但毕竟不是亲生骨肉,如果糜夫人没有自己的儿子,她自然会全心全意的为齐王着想,但既然生有楚王,那以母亲的本性,当然会倾向于为自己的亲生骨肉设想。听过方绍的一番劝言,糜夫人忽然抬起头来,以一种很异样的眼神盯着方绍,咬着牙道:“中正,你必须帮助阿泰继位,因为他……他……”糜夫人“他”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始终无法出口,方绍以为糜夫人是情绪激动,言语不利索,便自以为是的说道:“夫人,我知道楚王是我的学生,可是齐王也一样是我的学生呀,事到如今,我也真的是十分……”方绍话音未落,糜夫人忽然跪伏在了方绍面前。方绍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扶她,惊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呀,臣可受之不起。”糜夫人伏在地上就是不起,泣声道:“妾身恳请大司马助阿泰继位,若是大司马你不答应,妾身情愿跪死在你面前。”糜夫人这意外之举,着实令方绍大吃一惊。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