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城,雪后初霁,扶苏城县衙。县衙大堂内柴火烧得很旺,这里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几十号人。陆甲和董先大致认得出这帮人都是扶苏城中层以上级别的文武官员,因为和他们要好的、身为扶苏城县丞的郑田就站在众人当中。站在大堂正中主席位置上的,是玄甲军统领、号称“河套第一美男”的子婴和振秦军副将并身兼扶苏城县令之职的蒙毅将军。这蒙毅一向以专注严肃的面孔让人敬而远之,近来的河套雪灾更让他这副本就十分冷峻的面孔又添上了几分愁容。而今天,在这副如精工雕刻的虎符般严谨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笑意。这能让蒙毅将军脸上肌肉松弛的,是一张子婴亲自送来的别致的西域胡床(作者按:胡床亦称“交床”、“交椅”、“绳床”,即我们今天日常可见的“马扎”。系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其功能类似小板凳,但人所坐的面非木板,而是可卷折的布或类似物,两边腿可合起来)。子婴将胡床摆放在县衙大堂蒙恬办公的案几后。子婴退后几步,面带微笑向蒙毅示意:“蒙将军,请坐上去试试。”蒙毅看起来对这个胡床颇感有趣,他调整了身形,谨小慎微地坐在了那胡床之上。蒙毅坐上胡床之后,将腰杆挺直、双腿分开、双手按在了膝盖之上。他顺势扭了扭肩膀,随即惬意地呼了一口气。堂下的诸人不禁交头接耳起来。大部分人从来没见过这种新奇的玩意儿,不禁暗暗咂舌,一副跃跃欲试,尝之而后快的样子。一小部分人见过甚至使用过这胡床,但因为这西域风俗毕竟与中土不符,这一小部分人也是稍稍用过之后就放弃了。子婴瞥见了堂下大部分人脸上的稀奇神色,抬眼又看见蒙毅脸上一副受用之色。子婴很是高兴,道:“蒙将军,坐在这西域传来的胡**感觉不错吧?”蒙毅轻拍了几下脖子、腰和腿之后,爽朗地笑道:“西域来的胡床?嗯。坐上来,感觉真是不赖。如果有了这东西,我以后再批阅呈文和处理事务就不必担心久坐之后腰腿发麻了。”“哦,那什么西域胡床坐上以后可以缓解腿疼啊?那我这常年的风湿老寒腿有的救了。”“看蒙将军那样子,好像对腰也有好处啊。看来真是个好东西。”“是啊是啊。不过不知道公子这次招我们来开会,是不是给咱们一人送一个。要是不能一人拿一个的话,大冬天大清早的来这儿真是吃亏了啊。”以上三句是堂下的陆甲和董先听闻在列的众官员交头接耳的几个片段。蒙毅将手一拱,笑着向子婴示意:“多谢公子送此大礼。蒙毅无以为报,就此谢过。”子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蒙将军言重了。您不必谢,这东西人人有份!”堂下的众官员一片叫好声,人人脸上洋溢着得了便宜的笑容。就连那些以前接触过胡床的人也在心中暗暗盘算:即便自己不喜欢用,也不能落在同僚后面。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白占谁不占?“但是,”子婴面朝众人,右手一挥,示意大家静下来:“但是,这东西不是白送的。我需要向大家讨些辛苦钱。”在子婴身边的蒙毅脸上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堂下的众人也由叫好迅速转换成一片哗然。蒙毅定定地看着子婴,下意识地从胡**站了起来。他心道:最近听说公子和一帮商人走得很近。荀子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果然有道理。公子是承天命辅助主公成就大业的,惹上这商贾之气成何体统?今日定要挫挫他这不良的性子。正待蒙毅的面容由微笑转为严肃,说教的口吻还没迸出,子婴仿佛已经看穿了蒙毅的心事,他笑容不改,道:“蒙将军暂且压下火气,诸位请静下来。听我说说缘由:这胡床是我出面为扶苏城各位头面人物准备的礼物是无疑的。但作为答礼,我希望各位大人能认捐一个月的俸禄以作赈济雪灾难民之用。”众官员听得子婴此言,不禁面面相觑。不少人心中暗道:为了应对这次雪灾,众人已经在扶苏的倡议下主动募捐了不少衣物粮食。今天子婴又提议大家拿出一个月的俸禄,目的虽然是为了赈济灾民,但毕竟自己还要养家糊口养孩子呢。当然有一些平时急公好义的官员想站出来认捐,但碍于作为众人首脑的蒙毅没有发话,自己也不好首先跳出来表态支持。蒙毅扫视了一眼堂下的众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为民排忧解难本是父母官义不容辞的职责,但你子婴公子这么一个商贾气太浓的募捐手腕是我很难接受的。正待蒙毅表态拒绝接收胡床,但认捐一个月的俸禄之时,县衙外传出了一句爽朗的男子话语:“给我三只胡床,我认捐三个月俸禄!”蒙毅与众人看见这阔步迈进县衙大堂的男子,纷纷低首示意:“见过主公。”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振秦军大将军、河套军民的首脑——扶苏。陪在扶苏身边的是威名赫赫的蒙恬将军。子婴面带自今早以来就没有消退的笑容,将扶苏迎上主席,请扶苏坐在胡床之上。子婴低首向扶苏行礼完毕,低声向扶苏道:“多谢主公捧场。”扶苏白了子婴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做出如此举动,一是为了灾民,二是为了不驳你面子。你看看你自己,哪还像个大秦皇室贵族,简直就成了一个贩夫走卒了。”子婴不做反驳,偷偷向朝扶苏吐了吐舌头,心中暗暗了开了花:父亲开了这么一个头,本来不想认捐的人也不好再有什么推脱的表示了。蒙毅在向扶苏施礼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宣告:“我蒙毅捐出一个月的俸禄。这胡床我也收下。这东西真的不错,大家都试试吧。”有了两位大人物的表态,下面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子婴笑眯眯地招来郑田,让他请在场的诸位一一签字画押,而后命陆甲和董先带一帮兄弟挨个散发胡床。子婴看着那画押过后领胡床的众人的表情,心道:这些人当中面露欣喜之色的人,应该都是心中有百姓的好官,今后理应重用。当然也不排除得了新鲜玩意之后欣喜不已的人。而那些面露不平之色的人,应该都是一些为自己的私利斤斤计较的人,这帮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公利之上的人以后坚决不能提拔。至于那些面色沉稳的人,心思难策,日后还得好好鉴别。子婴计议已定,默默记下了那十余位面露欣喜的官员模样或名字。日后,就让在扶苏城里消息灵通的张什负责调查一下这些人平时的道德品行。其中德行卓越,有才干的人一定要重用——子婴心中做如是想。在大堂正中端坐,默默审视子婴言行的扶苏看到了子婴面上飘忽不定的神色。扶苏感觉很不快意:这孩子和那帮商人厮混的太久了,看人的眼光都有了市侩之色。如果以后我得了天下,这太子之位必定是他的。将来我百年之后,他若是用这市侩的手段治理国家该如何是好?在我身后,会不会再出一个吕不韦,将我大秦朝廷搅个乌烟瘴气?扶苏右手托腮,食指轻抚着自己的颧骨。他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站在扶苏两侧的蒙恬和蒙毅听闻座上的扶苏一声叹息,互相对望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定在了那满面春风的子婴面上。在两位蒙将军的眼中:依仗商人的支持、用商人般的市侩手段治理国家根本就是一种离经叛道的错误做法。眼下在这偏居一方的扶苏城里,用这种手段或许是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但将来杀回咸阳、重整朝纲之后万万不可再和这些游走天下、利字当头的商人扯上关系。毕竟,当年吕不韦在主政后期将秦室搅得乌烟瘴气的事实是二位蒙将军年少时亲身经历过的。他们二位可不想在有生之年再次面对如此的状况……正在这县衙大堂之上的诸人各怀心事之时,一名扶苏府内家丁模样的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在扶苏面前跪下禀报道:“夫人和小公子省亲回来了。”扶苏闻言,神色为之一振。他嚯地从案几后站起,向蒙恬,蒙毅以及子婴点头示意后,兴匆匆地阔步向县衙大门走去。正在堂中交头接耳的众位大小官员见扶苏动身,忙各自整理了自己衣襟,分两侧垂手恭送扶苏出门。正在忙着统计画押人数的郑田,此时突然怪叫一声:“哎呀,主公还没签字画押呐。”说完忙收拢统计人名的竹简,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边走边呼:“主公,签字。”县衙大堂传出了几声低低的笑声,显然是有人在嘲笑这不解风情的郑大县丞。定定立在堂上的子婴看着远去的扶苏背影,眼中掠过一丝忧喜难辨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