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目送扶苏离开之后,走到县衙正中的主席台上,拱手向诸位官员说道:“多谢各位大人顾我薄面。我代灾民们谢谢各位大人了。”说毕,子婴躬身俯首向众人施礼致意。台下正喧哗的众人忙收起声音,也忙不迭地躬身向子婴回礼。子婴抬起头,扫视了一遍众人的表情,面带笑意道:“三日后的晚上,我在丽春院摆酒,酬谢大家的积极认捐。我保证姑娘漂亮,酒美菜香,大家能尽兴。另外还有一些从西域来的新奇玩意儿,欢迎各位大人,去捧场竞拍。当然,来去自便,不强求必须来。”子婴这句话说起来冠冕堂皇,但内藏机锋。末尾那句“来去自便,不强求必须来”分明是一种强迫式的命令:堂堂子婴大公子摆酒,哪个敢不赏脸?大堂中列席众人之中,有不少已经开始暗自埋怨了:咱们公子真是财迷,搜刮了大家一个月俸禄还不算。隔几天又要搞什么义卖,分明又是一次雁过拔毛。不去还不行,而且是不出大价钱更不行。子婴对这帮官老爷的心理当然心知肚明。但为灾民筹款的坚定信念让他很下一条心:要对这些帮官老爷的牢骚完全置之度外。在同子婴商议了几句之后,蒙毅大手一挥,朗声向众人道:“今后这几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赈济灾民。除了当班值守的,都随公子上街为灾民排忧解难去。公子,请。”……扶苏急匆匆地跨进了客厅,迎面走来两人。一名是刚过三十的美艳妇人;一名年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美艳妇人肩披一席拖地的深蓝色披风,身段高挑。夫人脸上淡施薄粉,面色略染桃红。那雅致的眉目间富含一种别样的动人风情:柔媚而不失果敢,妖娆而不失淡定。她注视扶苏的双眸之中,隐隐流露着炽烈与依恋。她款款走到扶苏面前,欠身道了个万福。扶苏忙俯身将她搀起,他把那妇人的手握在双掌之中,眼中泛起了难得一见的柔情。二人并肩而立,所谓“一对璧人”不外乎如此。而那少年趋步上前,一掀长袍前襟,跪倒在地,口中念道:“孩儿由广见过父亲。”这少年亮如黑漆的头发被齐整地盘成发髻,一根青玉玉簪贯髻而过,让这盘纹丝不乱的头发,让少年显得英姿勃发,神采奕奕。这少年生得清秀无比,那面部轮廓,以及剑眉星目、隆鼻薄唇和扶苏年轻时竟有八分相像。扶苏眉角一扬,牵着那妇人的手走到少年面前,面上显露着父性慈爱的光辉。扶苏单手一托,示意道:“广儿快快起来。来,到为父身边来。”由广口中应诺,立住身形,信步走到扶苏身边。扶苏不待他答话,伸手一把将由广拉进怀中。扶苏用手轻抚由广的额头,爽声笑道:“好小子,几个月不见,又窜升了一大截啊。”由广面上微微一红,憨憨一笑,应了一声:“嗯。”扶苏握着由广手腕的手掌忽觉传来一阵冰凉,他还发现由广的脸色有些发青,嘴唇在微微发颤。而且这由广的衣服摸起来十分单薄,外套看起来很是破旧。这外套的袖口和领口已经显出了破损的痕迹。扶苏心想:临走之前,我特意给广儿准备了几套崭新的棉衣,他今天回来怎么会是这幅打扮?扶苏语带诧异,指着由广的衣服问道:“儿子,你的手为何这么冰凉。还有,这衣服是怎么回事?临行前,我不是特地命人给你做了几件新的御寒衣物么?到底出了什么情况。”由广拱手向扶苏道:“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在回来的路上,娘亲和我遇到了一群逃难到城内的灾民。孩儿见那些灾民衣衫褴褛,很是可怜。我想我很快就能回到父亲身边,不必担心没有御寒的衣服。我把身上的外套以及您赐给我的棉衣送给他们,我在身上裹了几层旧衣服就回来了。”扶苏身侧的美妇人盈盈一笑,接过由广的话题,向扶苏道:“还不止这些呢。广儿还说动我把多余的外套一并送给了那群灾民。另外,他还把我们身上多余的干粮分送给了那群灾民呢。”由广忙向扶苏施了一礼,道:“孩儿自知身穿破旧衣衫见父亲是失礼的举动,还请父亲责罚。”扶苏面露喜色:“哦?原来如此。难得你有这份心。为父不但不会责罚你,还要奖赏你。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年纪轻轻,却知道替父亲安抚遭灾民。这样很好!很好!”扶苏向身边侍从吩咐道:“来啊,给夫人和公子取新棉衣来。摆下宴席,我们一家三口,要吃顿热乎乎的团圆饭。”扶苏用手拍了拍怀中由广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因为他想起了子婴…………子婴皱着眉,心事重重地走在扶苏城堆满积雪的道路上。太阳孤零零地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中,却散发不出丝毫的热气。凛冽的北风从城中的街道中呼啸而过,卷起屋檐上的雪花四散飘零。几个分辨不出表情的扶苏城居民缩着头,裹紧衣服从路上匆匆走过。子婴走在街上,目之所见都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愁容满面的难民。这些难民三五成群、衣衫褴褛。让子婴稍稍宽慰的是,这些灾民已经领取了官府发放的御寒衣物。灾民们看起来情绪还算稳定。街道上已经支起了炉灶。袅袅的炊烟掺杂着米粥散发的热气,让这静谧到有些过分的扶苏城显露出几分生机。灾民们正静静地排着队,等待领取热米粥。在领粥的队伍两旁火堆旁早已升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一些士兵正忙而不乱地在空地处帮灾民搭建帐篷。静静行进的灾民队伍中的一个小女孩引起了子婴的注意。这小女孩身穿一件新的红布棉袄、趴在妈妈怀里、正在不住地咳嗽。女孩的妈妈看着怀中憔悴无比的孩子,眼中流露出无比的悲切。子婴叹息一声,走上前去。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热粥散发点闪开了一条通道。众侍卫呈环形之势将子婴拱卫在当中,他们用警惕的眼神观察着周遭的情况。施粥站点的工作人员迅速认出了子婴,正欲行礼。子婴摆了摆手,道:“救人要紧。虚礼就不必了。抓紧时间,赶紧给灾民们分发了。老百姓的肚皮比这些琐碎的礼节重要。”说毕,子婴走到那小女孩身旁。抱着红衣小女孩的妇女怯生生地打量了一番子婴,她虽然不知眼前这男子的身份,但毕竟还是有些见识。她见那子婴一身华贵打扮,以及子婴身后的阵仗,心知此人必定是个显贵人士。那女子面带悲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诉道:“公子,求你救救我女儿吧。我女儿不停地咳嗽……天气这么冷,这孩子眼看活不了了……”不待子婴示意,他身旁的董先抢上一步,将那妇人搀扶起来。子婴摘下背上的披风,裹在那小女孩身上。他用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一股滚烫的感觉传来。子婴皱着浓眉,脸色铁青。他回首向身边人大声怒喝道:“大夫都死哪去了?给我找个大夫来!”子婴身后的众位陪同的官员面面相觑几眼后,都不约而同地低下脑袋,不肯多说半个字。董先在记忆中从未见过子婴发这么大脾气,他被子婴灼人的气势吓得手脚一哆嗦。旋即,他怯生生地靠近子婴,颤声道:“启禀公子,大夫们都去救治壮丁去了。因为人手不够,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先医治青壮年男子……”子婴听闻董先的汇报,顿时呆在当场。子婴知道:在这种时候,根据后世所谓“利益最大化”的原则——首先救治的必然是那些将来能上战场或者能耕田的壮年劳动力。像这种患了伤寒的老幼病残,能否活下来,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子婴无奈地抬起头,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自己或许能改天换地,但在此时却救不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子婴不忍看那母亲出离悲伤的眼神,他转过身去,走开了两步。子婴身后的那位母亲见子婴也是束手无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子婴低着头踱了几步,在路旁一棵参天的松树前站定。子婴忿忿地踹了一脚那松树,积雪从树枝飘落在子婴的头顶,他的眉发被雪花瞬间染成白色。在子婴身旁侍立的董先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此刻身体在微微颤抖的子婴好似那在韶关一夜白头的伍子胥——被困在原地,一筹莫展。子婴身上那股被董先无比崇敬的自信与骄傲好似已被凛冽的北风吹散。正在气氛渐趋尴尬之时,子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温婉的女声:“公子,让民妇试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