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循声望去,看见说话的一名须发苍白的老者。老者站在董先等人组成的护卫圈外向子婴道:“小老儿想替这位军爷求求情。我这辈子遇上过不少回官府赈灾施粥,这位军爷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老者面无表情。子婴从那张衰老的脸上看到的,是经过岁月侵蚀而残余下来的麻木。老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位军爷分发的米粥份量还是很足的。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您关他禁闭也就可以了,最多打他几军棍吧?”子婴紧紧拽着拳头,走到老者近前,大声说道:“老人家,今天不同以往。只要有我在,无论是哪个督粮官,米粥锅里汤勺浮起,人头要落地!以次充好、往赈灾的米粥里掺霉变大米,人头也要落地!”老者摇了摇头,对子婴拱手施了一礼:“公子,我看得出您是个好人。我们这些逃难的,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不求别的,只要官府给口热饭吃,能活命就行了,管他是不是霉变大米呢。”老者身边的诸人也纷纷点头附和道:“老人家说的对啊。我们能吃上热粥就很感恩戴德了。请公子不要再为难这位军爷。这位军爷真的是个好人啊。”有几个人的脸上已经流下了动情的泪水。子婴粗粗地呼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异口同声为成通海求情的灾民,不由想起了自己后世记忆里一种著名的病态心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灾民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扶苏城,每个人都是举目无亲。他们能否活下去,全在于能不能吃上官府提供的赈灾米粥。既然他们的性命全都系于化身为官府代言人的督粮官一念之间,那么无论督粮官是往粥里掺水、还是掺杂使假、以次充好,更或是使用霉变大米,他们都会觉得只要有口饭吃就是得了天大的恩惠。这些灾民对这成通海感恩戴德、替他求情,正是出于这种病态的心理。既然了解了这些灾民的心态,子婴就不打算再多费唇舌。他向诸位含泪求情的灾民们说道:“列为乡亲,请相信大秦的律法和法官。具体怎么处理这个人,会法官根据法令下结论。”子婴向正在和自家夫人眉目传情的陆甲招呼道:“去,找几个兄弟把锅里的粥送到马棚去。再找人去粮仓另取好米,重新熬粥!”子婴看着领命行动的陆甲背影,暗骂一句:“发霉大米是他妈的给牲口吃的,哪能给人吃!”子婴身旁一名军官模样的胖子趋步上前,向子婴施了一礼道:“公子骂得对。这成长官的确是有些过分,应当好好处罚。不过……”子婴用警觉的目光往这接声答话的人身上扫视了两下。子婴见这人肥肥壮壮,面相倒也算忠厚老实。只是那泛着油光的肥脸上挂着的谄媚笑容,让子婴有种吞下了苍蝇般的恶心。子婴不动声色地问道:“不过什么?你是什么人?”那胖军官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他躬着身子,语带谄媚,道:“属下程伟达,是成长官的副手。今早成长官在使用霉变大米时,属下做过规劝。当时成长官也曾犹豫过,但他还是决定留下上头调拨下来的好米。他说这些好米应该留给将士们吃,这些逃难的老百姓只配吃霉变大米。”子婴眉毛一挑,道:“哦?照你这么说,你成长官是个为官兵和上司考虑的好人啊?那刚才他怎么不把这原委向我辩解?”胖军官忙连连点头道:“公子说的是。成长官绝对是大大的好人。刚才成长官大概是一时犯浑,忘了说明。请公子手下留情。”子婴轻哼一声,向身边的董先道:“到施粥点,找个士兵来。”“这……”胖军官霎时明白了子婴的用意。他脸上谄媚的微笑顿时消失不见,脑门上微微泛起一层汗珠。子婴脸上浮现起温暖的笑容,对那胖军官道:“别这这那那的了。问问士兵成长官把好米存放在哪里,就一清二楚了。如果你说的属实,我这就当面向成长官赔礼道歉。”胖军官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您问我就好了。”正在此时,一名士兵被董先带到了子婴面前。那士兵年纪不大,和子婴相仿。他见了子婴忙磕头行礼。子婴冷冷道:“我来问你,今早成长官将调拨来的大米存放在哪里?你要说实话。要不然,我治你个欺骗长官之罪。”胖军官跺了跺脚,应声说道:“对!要说实话!胡说八道会掉脑袋的!”子婴狠狠地瞪了那胖军官一眼,怒喝道:“长官问话,哪有你插话的份!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小心我割了你舌头!”胖军官脸色煞白,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低低应了声:“是。”那士兵抬起头,看了看子婴,又看了看子婴身边的胖军官,张口欲说,却欲言又止。士兵的脸上是一副左右为难的神情。子婴瞥了一眼身旁的胖军官。只见那胖子正对着士兵偷偷打手势。他肥嘟嘟的脸上先是显露出恐吓和威胁的神情,而后就是挤眉弄眼地对那跪在地上的士兵使眼色。子婴心中顿感怒不可遏。他强压怒火,向董先招呼道:“这位程长官脸上的出了问题。董先,你去帮他治治面部抽搐之症!”董先暗暗一笑,心道:在公子面前耍花样,你小子真是嫌命长。他高声应道:“得令!”说完,董先走到胖军官面前。“啪啪啪”几个清脆的耳光响起,四下围观的灾民以及子婴身后的众位官员无不目瞪口呆。子婴再看那胖军官之时,胖子的左脸上清晰地浮现着五根手指印,嘴角已流出了鲜血。胖军官此刻的表情像极了霜打的茄子。子婴冷冷一笑:“程长官,你的脸现在好些了吧?”胖军官捂着脸,两行痛楚的泪水夺眶而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他点点头,口齿不清地回应道:“属下……现在没事了。属下的……脸,好……好得很。”“那就好。”子婴点点头。他微微弯着腰,换了种比较温和的口气向那跪在地上的士兵柔声问道:“这些灾民与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没什么不同。如果你有好米,你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吃霉变的大米么?告诉我,你们施粥点的大米究竟被运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你也很想帮助这些父老乡亲的。”那士兵咽了一口吐沫,把心一横,说道:“启禀公子,今早粮食运到我们施粥点之后,两位长官就让我们几个兄弟雇了一辆驴车将大米送到一家米商的店铺里卖了换钱。我们从那米商的店里运回几袋发霉的大米以后就开始煮粥了。我对不起这些灾民乡亲。小的知道盗卖军粮是死罪,请公子……惩处。”说完,他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子婴听完汇报,面色一寒,转身对瘫坐在地上的程伟达冷冷说道:“程长官,有情你到蒙昊将军那里说明一下情况。”说毕,子婴挥了挥手,两名壮硕的玄甲军展示像拖死猪一样把已经不能动弹的程伟达拉了下去。子婴对着程伟达瘫软的背影,吐了一口吐沫。他心中暗想:蛀虫被挖出来了,帮蛀虫销赃的奸商也露出尾巴了。这些天良丧尽的混蛋竟然把黑手伸向了灾民的救命粮食。该杀!成通海和程义和这两个混蛋该杀!帮这两个销赃的奸商该杀!这群混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看来蒙昊有得忙了,这么些个施粥点,都必须一一清查。思虑完毕的子婴向董先点了点头。董先心领神会,他俯下身去,将那伏地痛哭的士兵搀扶起来。董先拍着他的肩膀,好声劝慰着。子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和你的兄弟是被强迫干这非法勾当的。盗卖军粮是死罪不假,但与你们无关,罪责只在在祸首。你们只能算是知情不报。今后再遇到此种情况,你们一定要及时上报。要不然,就是害了你们的长官。知道了吗?”那士兵抹着眼泪,点头应道:“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正在此时,蒙昊快步赶来,向子婴道:“那成通海道也爽快,对盗卖军粮,以次充好的罪行供认不讳。他还交代了帮他销赃的奸商米店所在,属下已经派人去查抄那奸商的米店了。但成通海一直坚持要面见主公,说是只有主公才能定他的罪。”子婴冷哼一声:“他戴罪之人,有什么面目见主公?既然人证物证俱全,足够治他的罪了。咱们不用再同他啰嗦,等午时三刻一到,立即斩首!”蒙昊沉吟了一下,问道:“真的不用通知主公?这成通海毕竟……”子婴大手一摆,止住了蒙昊的话头,道:“你是我振秦军的司法官。站在法官的立场上,你难道认为人情大过律法?”蒙昊被子婴这么一激,不由得嚷道:“当然是律法大!”忽然,一声清越的通告声传来:“主公驾到!”子婴闻言忙领着众官员跪拜行礼,四周的灾民见状也纷纷跪在地上磕起头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振秦军首领、子婴的生身父亲扶苏。扶苏翻身下马,立稳身形。他双手平举,中气十足地向众人道:“诸位请起!”说毕,他紧走两步,来到子婴面前。他躬着身子,扶着肩膀亲切地将子婴拉了起来。扶苏面带笑意,对子婴轻轻道:“给你介绍两个亲人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