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闷热的晚上,没有一丝风。池塘里的青蛙不住地喧嚣,一场暴雨眼看降至。虽然已是十月时分,但这片地处秦国最南方的新开拓的国土依旧是酷热难当。番禺城,南海郡尉府内,一片愁云惨淡。身兼南海郡尉及闽越将军的任嚣卧病在床,郎中大夫们给出的结论是:任将军恐怕见不了明天的太阳了。郡尉府的大院内,一些本地越人巫师在设坛施法。他们试图假借冥冥中的神力来延续深受他们爱戴的任将军的性命。这位被后世人看来被他的副手兼接班人赵佗的光辉掩盖的将军,其实是一位深得当地民众和士兵拥戴的优秀领导者。说到这任嚣和赵佗二人,要从秦统一六国之后,始皇帝着手平定岭南地区的百越之地说起。在秦始皇二十九年,秦始皇派屠睢为主将、赵佗为副将率领五十万大军平定岭南。主将屠睢因为滥杀无辜,引起了当地人的激烈反抗。主将屠睢本人在一次混战中被当地人杀死。平越主将阵亡,朝廷大为震惊。在一番检讨之后,秦始皇任命为人沉稳、心思缜密的任嚣为主将。这项任命后来被证明是无比正确的决定:任嚣和赵佗一起率领平越军经过四年努力,采用刚柔并济、分化瓦解、善待平民、移风易俗等高超政治手腕,终于于秦始皇三十三年完成平定岭南的大业。岭南初定,秦始皇大悦。他在岭南设立了南海郡、桂阳郡、象郡三郡。任嚣被进封为“闽越将军”并委任为南海郡尉,而任嚣的副手被朝廷特命为龙川县令。龙川是秦国新国土南海郡下的四县之一。因为地理位置和军事价值都极其重要,身为平越军的二把手,任嚣的副将赵佗被当仁不让地委任为此处县令。这赵佗是个很有能力的非凡人物。他在打仗时很得任嚣信赖,到龙川上任后,他积极采取的“和辑百越”政策,更是显露出他不凡的政治才能。政策的具体措施大略是:严禁滥杀;鼓励南下的士兵将官与当地越人女子通婚;大力开垦土地,发展农业;对往来的商人采取友善的态度,合理地收收取赋税……通过对这些手段的娴熟应用,在一段时间的治理之后,龙川显露出百业兴旺的态势。当地大部分越民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位年轻将军的领导。朝廷在得知任嚣的汇报之后,派使者特命嘉许赵佗。赵佗的政治能力被任嚣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赵佗从此更得任嚣的器重。在赵佗的建议下,任嚣上书秦始皇,要求从中原迁居五十万的居民至南越,加强秦越两族的融合。而任嚣在争取当地越人的民心方面,做的最成功的一手,就是收养了当地最大的一个部族酋长的女儿。那位部族酋长是被任嚣的前任屠睢俘虏后,虐杀而死的。这位酋长在当地本来深得部众的爱戴,他的死亡直接引起了当地越人的激烈反抗。屠睢后来被愤怒的越人杀死,算是为他嗜血残杀的性格还上了债。任嚣吸取屠睢的教训:在到任之后,立即采取了刚柔并济的手段——主动收养了那位酋长的独女为养女;严禁滥杀越民,违者抵命;并且用雷霆手段处理了负隅顽抗的残余抵抗势力。任嚣还大力发展生产,使辖地之内再无游手好闲的越人。在勤政爱民的任嚣、赵佗两位将军的治理下,岭南——这片新的大秦国土在六年之间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的美好景象都因秦始皇的驾崩产生的混乱而破碎:在胡亥即位之后,秦朝苛政更甚。朝廷屡次强征赋税,引得岭南民众怨声载道。而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扯旗叛秦的震撼性事件也被消息灵通的商人们第一时间带回了岭南。消息传开以后,被强压下去的越人抵抗势力又重新冒头,蠢蠢欲动。一些有见识的中级军官也屡屡进言,劝任嚣据南岭天险割据自立。而感念秦始皇知遇之恩的任嚣在听闻天下重重乱象之后忧思不已,加上常年征战拖累了身体,他病倒在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沉疴难起的任嚣特命岭南三郡的日常政务军务已经基本交付副手赵佗处理,只有在特别重大的事情上才会被提交到病榻上的任嚣。任嚣对赵佗的信赖可见一斑。日子走到了秦二世二年的十月,与疾患斗争了近两年的任嚣走到了他再也迈步过去的门槛前。都尉府内的一间宽敞的卧房内,聚集了十余名衣着打扮大异其趣的人物:有的身着秦国文官官袍,有的身披秦国武将铠甲,还有几名身着当地越人服饰的部族长老模样的人。这些人围在病榻两侧,脸上流露着掺杂其他复杂情绪的悲伤。为首一人跪在任嚣病床前。他是一名身形健壮,面方口阔,留着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这男子面容愁苦,注视任嚣的眼神中流露着关切与敬重。“咳咳咳”躺在病榻上正闭目养神的任嚣忍不住大声地咳了几声。一名身着秦朝贵妇打扮的中年妇人用丝帕擦拭了一下眼眶的泪水,面带悲色走到了任嚣窗前。她轻轻地坐在床头,招来端水的丫鬟。中年妇人臂上微微用力,搀起了任嚣。她从丫鬟端来的盘子里取出一尊盛着清水的陶杯,送到任嚣嘴边,轻声唤道:“老爷,喝口水吧。”饮下一口水后,任嚣微微睁开眼。他重重地喘息着,扫视了一遍房中的诸人,轻轻点了点头。中年妇人将水杯放还在丫鬟手中的盘里之后,她从怀中扯出丝帕,掩在面前,一副几欲落泪的伤心模样。跪坐在任嚣面前的壮汉瞪大了眼睛,努力地不让眼泪落下来。十年来的共事,让他与病榻上的这位实际上的“岭南第一人”结下了亦师亦友的深情厚谊。他眼见任嚣气若游丝,心中怎能不激荡不已?任嚣的眼光定定地落在了面前的壮汉身上,他看着这亲切熟悉的面庞,勉强提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赵佗老弟,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死……也安心了。”赵佗忙挤出一个艰辛无比的笑容,道:“任大哥,你不会有事的。岭南几十万百姓还在等着你站起来,领着他们奔前程呢。”任嚣叹息一声,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任嚣的眼神之中突然闪烁出熠熠的光辉,他难得不间断地说道:“我奉始皇帝之命在岭南开疆拓土、安抚百姓、弹压不法。十年以来,局面初成。而今,我终于可以亲自向始皇帝陛下汇报——幸不辱命了。余下的事,就交给你赵佗了。呵呵。”此话说完,任嚣的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阵阵红色。赵佗看着任嚣脸上泛起的病态红色,心中暗惊:这是重病之人回光返照的迹象……任大哥恐怕……赵佗不由得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喃喃道:“任大哥,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任嚣看了看身前的悲痛不已的赵佗,缓声道:“人的命,天注定。看来……今天是我的……大限之期。你我……共事十年,情同手足。我……有两件事放心不下,必须要……托付给你。”赵佗赶忙跪着前行几步,来到任嚣床前,磕头顿首道:“请任大哥指示,我赵佗肝脑涂地,定不负所托。”任嚣轻轻点点头,道:“我这一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很是遗憾。但我收养的……越人酋长的孤女……子祺,她很是乖巧,我视她为己出。我……希望你好好照顾她,将来给她……找户好人家……嫁了。”赵佗心念一转,忙点点头道:“子祺这孩子很听话,我和我夫人都很喜欢她。今后她就是我赵佗的女儿。过几年,我一定为她找一名佳婿,风风光光地出嫁。”任嚣与赵佗对视一眼之后,嘴角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他心中一轻,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担。这子祺正是被任嚣的前任屠睢虐杀的越人酋长的遗孤。任嚣和赵佗当着番禺城内有名望的几位越人部族长老的面,谈论子祺的事情实际上是一种高妙的政治宣示。这番举动的意义在于:任嚣视身为越人的子祺如同亲生女儿,而继任的赵佗也把子祺当作自己女儿。这证明了作为接班人的赵佗也将继续秉持“和辑百越”的政策。越人不必担心随着领导的更迭,在对待越人策略上会有丝毫的改变。任嚣勉为其难地抬起手,向身边的一名近侍道:“取我前些天,交付与你的信笺来。”近侍躬身一礼,退下。不久,就取来一幅明黄色丝巾捆扎的丝帛来。近侍走到近前,跪在任嚣床前,将丝帛举过头顶。任嚣对赵佗道:“这些是我……对天下时局的看法。今后岭南……众将士与百姓的重担……就交付与你了。”赵佗面色严肃地将那丝帛接了过来。任嚣仿佛完成了所有使命,眼睛一闭,昏厥了过去。任嚣身旁的妇人悲呼一声:“老爷!”病床旁的众人赶忙围上前来,赵佗忙招来一名在房中的大夫。大夫在任嚣的人中穴处摁了一下,而后又为任嚣把了把脉。大夫摇了摇头,向赵佗拱手道:“将军,恕卑职无能……任将军此刻命悬一线,今天恐怕……”赵佗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稍稍收敛起悲伤。他将那丝帛缓缓展开,认真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