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远在天涯、态势紧张而**、别号“任嚣城”的番禺相比,地处北国的扶苏城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少了一份生气,多了几分萧瑟。在以雷霆手段处理贪墨军粮的成通海等人之后,子婴率着陆甲、董先、郑田一干人等马不停蹄地将城内所有的施粥点检查了一遍。在此之前,陆大嫂很爽快地收下了云薇这个身份特殊的徒弟。陆甲见自家夫人松口,不禁暗暗抹了一把冷汗。他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好在夫人没有大夫们常有的门派之见,要不然自己真的要成为进了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看着云薇拜师时脸上认真的神情、面颊上泛起的激动红晕,子婴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在一旁见证拜师仪式的子婴暗叹一声,随口讲了一句:“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善哉善哉。”“唔。成佛?佛是什么?”在身旁侍立的董先听了子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禁搔了搔发髻,面带疑惑的神色,向子婴问道。子婴见了董先这副神态,自己暗暗吐了吐舌头。他心中笑道:不小心说溜了嘴。以自己后世掌握的知识,佛陀与孔子是同时代的人。而今只不过刚刚过去了两百多年,释迦宗在现今的印度大地上可能还只是一个在崛起之中的小门派。按照正常历史的发展,释迦学说传进中国,还得再等上差不多三百年。自己说出了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当然会让董先大惑不解。子婴转向董先,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嘴脸”道:“远在几千里之外、隔着层层高山的西南方,有一群修行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和我们中土的隐士一样,秉持着大隐隐于市的信条。他们常在市井间鼓励人人向善、完善自我。我刚才说的这句话就是他们常来劝谕大家行善的语句。所谓的佛,就是当人们多做善行、完善自我之后,所能达到的一种完美的境界。”董先瞪大了眼睛,眼神之中流露着叹服外加好奇心。他心道:公子居然对千里之外的人说话做事了如指掌,这等见识真是让人佩服到家了。以后一定要向公子多多讨教异域的风土人情。等天下大定之后,我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瞧一瞧……一番巡查下来,子婴与众人发现了不少与成通海一案类似的问题。有三名施粥点的督粮官被就地拿下,送交都尉蒙昊处置。而所有被私自克扣倒卖的军粮的去向都指向了同一家米店、扶苏城最大的米店——大鸿米店。当子婴听闻蒙昊禀报上来的消息时,不由得以手遮脸,暗叹棘手:说棘手,倒不是因为大鸿米店的老板齐鸿有多硬的后台。毕竟成通海以扶苏救命恩人的身份都没有得到豁免,区区一个米店老板就更不算什么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齐鸿与张什的关系。子婴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皮,心中暗自盘算道: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这齐鸿和自己的情报组副组长张什过从甚密,交情很好。一旦查出来张什牵扯此事,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决心说定斩不饶?即便张什没有牵涉其中,那也难免会引来扶苏身边那帮老学究以及蒙恬这般耿直将领的责难和非议。正在子婴自觉进退两难之际,张什及时地出现在了子婴面前。扶苏城被子婴搅起了这么大的动静,号称扶苏城“头号消息灵通人物”的张什自然不会不知不觉。尤其当他得知子婴在全城彻查鲸吞赈灾大米的时候,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妙。当张什第一时间得知子婴不顾扶苏的情面,硬是将贪渎军粮的成通海当众斩杀的时候,他不由得为自己的好友齐鸿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知道这扶苏城里有胆收购赈灾大米的,除了这个浑名“齐大胆”的齐鸿之外,是再无他人了。而且这张什更知道:别看子婴公子平时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一旦他翻脸,真的是什么人都不认——这回当着扶苏的面斩杀成通海是个再好不过的注脚了。跪倒在子婴面前的张什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只有张什自己才知道这汗是因为着急心慌,还是替齐鸿的性命担忧而出的冷汗。张什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拱手向子婴施了一礼。子婴冷冷地看了一眼面前跪在雪地里的张什,却并不让他起来。张什与子婴那冷漠的眼神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公子,属下得知您已经查得大鸿米店老板齐鸿私自收购赈灾军粮的消息……”子婴摇了摇手指,冷冷问道:“闲话少说。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参与到这次倒卖赈灾军粮的事情里。”张什赶忙顿首及地,颤声道:“属下跟随公子已近一年。在公子手下做事的规矩,我很清楚。这次倒卖军粮,属下绝对没有参与。属下敢用项上人头作保。”子婴点点头,谁了声:“好。会有人去核实详情的。你起来说话。”张什却不急于起身,他看着子婴稍稍转暖的脸色,陪着小心,轻声说道:“公子,属下有一事相求。那齐鸿……”子婴大手一摆,止住张什的话头。子婴皱着眉头,罕有地硬生生说道:“我知道那齐鸿是你的好友,你想替他求情。但在这危难时刻,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从灾民嘴里夺救命粮食。是可忍,孰不可忍。求情的事就免了。他已经被蒙昊都尉派人控制起来。我准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如果他肯向灾民负荆请罪,我可以向蒙昊都尉求情留他个全尸。但若是他拒不认罪,哼哼,城头之上有成通海的脑袋陪他作伴。”张什闻言,不由得身上一阵震颤。张什心道:子婴公子的话已经挑明,多说已经无益,齐鸿已是必死无疑。唯一的区别是他能留个全尸还是会身首异处。子婴从神色沮丧的张什身边走过的时候,稍微停了一下。他向跪倒在地的张什语重心长地说道:“得知你没参与这盗卖军粮的勾当,我很欣慰。当我知道主犯是你好友齐鸿之时,我很替你紧张。我很担心你纠缠其中,而我却不得不痛下决心……商人本性逐利是不错,但须知‘利’字之上还有个更紧要的‘义’字。人是钱的主人,不是钱的奴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借齐鸿的血给河套全境的商人提个醒——哪些钱能赚,哪些钱碰不得,让大家心里都有数。你继续用心做事,一切责难麻烦由我来扛。”子婴说完,拍了拍张什的肩膀。随即在陆甲、董先等人的护卫下扬长而去。张什听完子婴的这番话,不由得心中一震激荡。在哀叹齐鸿的不明智之余,张什的心中荡起了一层暖意:原来公子真的是看重自己。这次齐鸿倒卖军粮事件,必然会给自己招来方方面面的指责。公子这句“一切责难麻烦由我来扛”真的让人感觉分外温暖。张什站起身来,转身向着那在如血夕阳中愈发高大的子婴背影躬身深施一礼,口中自言自语道:“张什定不辜负公子的厚望,用心做事!”……夜色迷茫,扶苏府中,客厅,灯火辉煌。厅中的几个硕大的炭火盆烧得通红,在房内根本感觉不到室外的彻骨寒意。刚刚从城中巡视完灾民安置状况的子婴卸下厚重的铠甲,从自己的房中换了一套通体紫色的御寒长袍之后,匆匆来到客厅。扶苏、由广母亲、由广已然在座。这态势一目了然:就等子婴来到,便要启动这场团圆晚宴了。子婴在向扶苏,由广母亲一一致意之后,由广忙起身向子婴拱手示意。但细心的子婴查觉由广的表情之中有种不甚自然的紧张。子婴心念一动,想到了原因。他不动声色,客气地向由广回了一礼。落座之后,扶苏端起酒杯。在看遍身旁的三人之后,他语带深情地说道:“很久以来,家里都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了。今天人都齐了。来,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我们全家的团圆喝一杯。”说毕,扶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由广的母亲用袖子掩住酒樽,也是十分豪爽地一饮而尽。而那由广好似没有什么饮酒的经验,面对着在后世人看来简直是带着些许酒味道的酒酿,他在饮了一口酒后,竟然脸色忽然通红,暗暗咂舌。子婴微微一笑,洒脱地将杯中的酒饮尽。扶苏将再次被满上的,向子婴道:“婴儿,这几天你代为父赈济灾民,功苦劳高。来,为父单独敬你一杯。”子婴面上显露的是一种感激的神色。他忙站起身来,向扶苏拱手道:“儿臣未敢将父亲‘民贵君轻’的教导忘记。代父亲镇抚灾民是本份内之事。”两人对饮之后,扶苏点点头道:“公事说完了。明天匈奴使者就将求见提亲。你可曾想好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