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的军营扎在湘阴城南,大胜之后,军营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息。湘阴知州安排人犒赏得胜之军,遣医送药,将伤员接进城内休养,大营内人员来来往往,非常热闹。岳飞带着王横,到各营巡视。张伯奋远远地看到岳飞,忙带人迎出来。晃甲叶、撩战裙,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末将恭迎大帅!”军营之内,见面行的是军礼,用不着这样隆重,而当事人却明了其中的含义。张伯奋出身名门,曾祖张耆孙做过侍中,乃大宋明臣,父亲张叔夜又出掌枢密,位高权重。伯奋本人,不同于普通的世家子弟,文武双全,年初随父援京城,率兵为先锋,屡立战功。京城少年,除了朱孝庄、种无伤等几人外,没有几个能被伯奋放在眼里,正当奋发有为,建功立业之时,凭空冒出个岳飞岳鹏举,风头甚锐,竟完全把伯奋压了下去。伯奋岂能心服?削减厢军,择其精锐在京城建立两只新军,一为骑兵,一为步兵,伯奋成为岳飞的手下,整训骑兵。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朝夕相处,伯奋并未发觉岳飞有何出众之处,缘何让官家喜欢得不得了!工作中,伯奋没少给岳飞出难题,岳飞却从未做出丁点不满的表示。钟相叛乱于东南,伯奋率所部随军出征。十几日,跋涉三千余里,快到了极点;以五千疲惫骑兵,大战七万士气正盛的叛军,摧枯拉朽,一战而胜;追亡逐北一日一夜,俘获不可胜计,敌军为之夺气。这些事儿,伯奋自知难以胜任,而岳飞全做到了,做得还非常漂亮,伯奋岂能不服?伯奋并非小肚鸡肠之人,错了就是错了,错了认错就是了。今日,心悦诚服地一拜,自己心里也舒服了许多。岳飞拉起张伯奋,“哈哈”大笑,道:“将军何须如此!”伯奋赧然道:“末将原来……”岳飞打断张伯奋的话,充满感情地说道:“将军不因个人恩怨而坏国事,实乃大丈夫所为,此战凶险,非将军之勇不得成功,岳某记下了!”“哈哈!”二人对视大笑,种种不快尽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夜深了,岳飞大帐内的蜡烛还在亮着。岳飞坐在地图之前,纹丝不动,好似泥塑的真身。每一座城池,每一条河流,每一条小道,每一处险隘,每一座岛屿,都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它们忽而放大,如同实物清晰直观;霍地缩小,变成一个又一个符号。看累了,站起来走一走,想到什么,回身再仔细地看。不能确定的地方,脸几乎贴到了图上,仿佛要将地图一口吞掉;拿不准的距离,直接用尺子去量,然后记在纸上。踱过来,绕回去,千军万马在大脑中厮杀;勇士的血、懦夫的泪交织在一处,刺激着人的心儿,不但不觉得困顿,反而越来越精神呢!突然,岳飞心内一亮,冒出一个绝妙的想法,不禁拊掌而笑。“大帅因何事发笑啊?”岳飞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承信郎、帐前主管机宜文字的胡闳休。岳飞连忙说道:“先生快坐!”胡闳休祖籍东京汴梁,宣和初年入太学,与陈东、欧阳澈等同道之士相往来,陈东伏阙上书,他也是组织人之一。后来,陈东、欧阳澈入仕,极力推荐胡闳休是有大学问的人,赵桓亲自召见,上所著《兵书》二卷,赵桓大喜,升其为承信郎。岳飞训练厢军,胡闳休入慕襄助,岳飞礼尊有加,称先生而不名。胡先生虽然满腹经纶,岁数却只有三十六岁。两人相对而坐,胡闳休问道:“大帅成竹在胸了?”岳飞道:“也未尽然。从地图上来看,想彻底剿灭这股匪逆,水战才是关键啊!可是……”“是啊,大帅所言极是!算日子,虎翼水军也该到了。不知他们战斗力如何?”“看看再说吧!”这时,忽听帐外有人道:“大帅,岳州方面送来一名叛军首领,您见是不见?”岳飞与胡闳休相视而笑,岳飞道:“立即把人带来。”“是!”九月二十七日,宋军陆军两万、水军三万,水陆并进,抵达益阳城。水军大寨扎在万子湖边,与路上的营寨连在一起,绵延十里,巍为壮观。第二日刚刚起来,探马来报:叛军进攻水军大寨。岳飞快马直趋水寨,登上帅船,极目远望:湖面上密密麻麻摆着几百条战船,五艘车船为核心,摆好阵势。一叶海鳅船箭一般驶来,船头激起几尺高的浪花,船头立着一名彪行大汉,头上扎着红绸,**上身,露出一条条腱子肉,手里提着鬼头大刀,来到寨门前挑战:“宋兵听着,某乃刺天圣使杨钦,楚王驾前称臣,官居水军都统制一职,哪个不怕死的敢与某一战!”小船围着寨门打旋儿,杨钦的声音越叫越响。水军还没有经过大仗,不能先失了锐气。岳飞回头目视众将,问道:“哪位将军愿出寨一战!”“末将愿往!”话音刚落,人群闪出一人,岳飞一看,正是打小的兄弟:王贵。王贵杀伐骁勇,水性尤佳,正是合适的人选。岳飞交代一句“小心”,王贵跃船而下,正好落在一条棹橹船,吆喝一声,寨门开启,杀将出来。船只驶进一丈之内,王贵陡然窜身而起,双手握住长刀,一记“力劈华山”迎头跺下。杨钦见其势难当,侧身让过,转身横切王贵右肋。长刀“哗”地斜斩而下,只听“沧啷”一声,火花飞溅,二将实打实拼了一刀。王贵落在船身之上,合身再上,与杨钦杀在一处!王贵力大刀沉,势如千钧;杨钦身形迅捷,高接低挡,也不甘示弱。海鳅船在水面上一圈一圈地绕动,水花落了又生,寨内寨外鼓声隆隆,喝彩声此起彼伏。两人斗了足足半个时辰,还未分出胜负。再看这时的王贵,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杨钦也好不到哪去,身子远没有开始时灵便,招式也是越来越慢。王贵“哇呀呀”怪叫一声,大刀一连劈出十几刀,刀光霍霍,将杨钦罩得死死的,不知杨钦如何招架。“当”地一声脆响,刀光散于无形,杨钦的身体如风一般向后荡去,眨眼之间,身子已在船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王贵不依不饶,拖刀就追!杨钦身子与船帮成了一条直线,双脚钩住船板,大叫一声,身体“忽地”跃起,如大鹏一般,从王贵头顶飞过。双脚“啪啪”连环踢出,众人还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王贵“扑通”一声,栽到水里。“好,好哇!”“楚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叛军齐声高呼!宋军这边却没有一丝声响。过了一会儿,王贵钻出水面,爬上小船,灰溜溜撤回大寨!“啊呀!气死我也!”一名宋将跳下帅船,手持钢叉,飞也似的来战杨钦。这人也是岳飞汤阴县老乡,名唤徐庆。杨钦气定神闲,从军士手里接过长弓,弓拉如满月,“嗖”地射出一箭。徐庆看得仔细,大骂一声,挥叉一搅,箭矢化为齑粉。此箭力道全无,显见敌将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徐庆正在得意,第二箭到了。钢叉轻轻一拨,箭矢“噗哧”一声,扎进了河水里。徐庆裂开大嘴,想笑还没笑出来,敌箭又到了。“这人恁地无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徐庆的力道又减了一分,双手一颤去拨来箭。“呀!没动!”火花飞溅,箭矢略微偏了点方向,速度却是更快了。这时徐庆再想招架已是不及,“砰”地一声,正中右臂。徐庆“哎呀”一声,掉进水里。第二阵,杨钦又胜。叛军的喝彩声直冲九霄。而叛军的战船慢慢向前压来!难道,叛军要乘势进攻大寨?岳飞面沉似水,一连派出三将,都大败而回。帐下大将张宪不识水性,站在船上就晕,不能出战;张伯奋留守大营。岳飞虽然好点,掉进水里淹不死,也仅限于此而已。叛军水军实力强大,若乘势进攻,能不能守住实在是没有把握啊!这时,虎翼军战将中闪出一员黑脸大将:“末将牛皋请战!”牛皋,岳飞不认识此人,不知道他武艺如何?岳飞问道:“敌将勇冠三军,将军若无把握,还是不要出去了!”牛皋瞪着一双牛眼睛,钢针一般的黑胡子高高地翘起,怒道:“大帅为何小瞧我牛皋?末将不能取胜,决不活着回来!”“好!”岳飞大喜,“拿酒来!”岳飞亲自斟上两碗酒,取过一碗递到牛皋面前,道:“愿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牛皋一见美酒,翘翘的胡子都笑起来,一口喝尽,道:“大帅恁地小气,只有一碗吗?”岳飞有点喜欢上了这名毫无心机的猛汉,笑道:“应有尽有!”牛皋也不废话,抓起酒坛“咚咚”,一气喝净。抹抹腮帮子,似乎意犹未尽。岳飞非常奇怪,命人再去取酒。于是乎,牛皋连干三坛美酒。就在帅船上,脱掉上衣,露出一身黑毛,手提双锏,驾船来战杨钦。小船径直驶到敌船前,“刷”地定住,牛皋摇三摇晃三晃,与街头的醉汉无异,差点栽进水里,惹来叛军阵阵哄笑。牛皋作势欲跃,想想不敢,又退了回来。“哏喽”,打一个饱嗝,喝道:“反贼还不速速过来送死!”风儿一吹,酒气送到杨钦鼻边,杨钦心道:“喝了这么多酒,还来打仗,只为送死吗?”杨钦腾身而起,鬼头刀搂头剁下,亮堂堂的刀面射出耀眼的白光,愈发显得刀光凌厉,猛不可当!岳飞脸色铁青,怔怔地看着,早已想到了结局。牛皋醉眼惺忪,瞧着杨钦的大刀,慢悠悠挥动左手熟铜锏迎了上去,右手锏斜扫敌人身体。双锏速度很慢,全然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杨钦冷笑一声,运足全身力气,必欲一刀将宋将斩于刀下。刀锏接触的刹那,牛皋猛然暴喝一声,劲力迅速攀升到了顶点,浓浓的杀气爆发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当,嗖”,刺天圣使的大刀,真的飞上了天,连带喷出了一口鲜血!杨钦身体还未落地,不能变换姿势,双眼一闭,等死了。牛皋右手铜锏轻轻一带,将杨钦带到面前,抬起一脚,将杨钦踏在脚下。几万观阵的官兵,全都看傻了眼,本该喝彩的宋军士兵,也许因为一直在输,已经没有喝彩的习惯,只是静静地看着。“哏喽”,牛皋又打了一个饱嗝,裂开大嘴嘿嘿笑着,“兄弟,不好意思,没管住馋嘴,咱喝得有点高了。念你连胜五阵,牛爷爷胜得有点不光彩,饶你不死,回去休息,明日再战!”杨钦听得一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抱拳拱手,跳回小船,回归本阵。“好!好啊!”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宋军,一个比一个精神呢!“咚,咚”,战鼓声声,宋军呐喊着,冲出寨门。十几条海鹘船以帅船为核心,黑压压排开,大炮将一枚枚巨石抛向敌军战船,不为伤敌,只为自保。阵形还未布好,叛军若是杀过来,那可就要吃大亏了。无数的小船,多则十几名士兵,少的只有五六人,速度更快,摇旗呐喊冲杀过来。岳飞将战斗的指挥权交给虎翼军左厢都指挥使曹沅,站在一旁观战。曹沅下令,十二条海鹘船集中在中路,一百余条小船张在两翼,向叛军帅船的位置,发起攻击!自己的帅船却在原地没有动,不知是作何考虑。叛军五条车船一字排开,海鳅、棹橹等小船散在周围,气势汹汹地压上。“标定距离!”曹沅满脸通红,汗水已经下来了。船头一名士兵,不错眼珠地望着望斗上士兵的旗语,高声道:“三百步!”“二百五十步!”宋军大炮还没有开始攻击,叛军大炮率先发威,五块巨石分别从车船上射出,一块命中一艘小船,将船体砸出一个大窟窿,死了几名士兵。其余四块,落在水中,激起丈高的水柱。“所有大炮,瞄准叛军车船,开炮!”曹沅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显得极其兴奋。七艘装有大炮的海鹘船,抛出石炮。五道水柱飞起,如喷泉一般壮观,却无一命中目标。双方战船越来越近,开始短兵相接。叛军帅船在宋军小船中穿梭,十几枝鸡蛋粗细,长约五尺的木箭,自弩机上激射而出!“噗!噗!”两名宋军士兵直接被木箭贯穿了胸膛,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中,湖面上冒出几个气泡,再也没有了动静。“木老鸦神功无敌,楚王洪福齐天!”叛军士兵振臂呐喊,战意昂扬。十几条宋军小船,英勇地靠近敌军车船,扬手抛出铙钩,“砰”地钉在敌船上,抓着绳索就往上爬。“灭宋大将军来喽!”随着一声呐喊,一根一尺半粗细的长木,头部绑着一块块硬石,发出凄厉的风声,划出一道弧线,直接拍在船身上。随着几声惨呼,小船变成了一片烂木头,在湖面上飘来荡去。宋军海鹘船上的神臂弓手,一刻不停地向敌人怒射,箭矢如蝗,将靠上来的叛军一一射杀。转头再攻敌军车船。两军绞在一起,总指挥曹沅反倒无所事事,尴尬地站在岳飞身边,不知作些什么。岳飞脸色越来越难看,眉毛拧到一块,好生吓人。叛军车船上装的“灭宋大将军”,就是拍竿,威力强大,已经击毁了二十余条小船。车船左右舷装有翼轮,一横轴贯穿,谓之“一车”,士兵在船上踩动踏板,激水如飞,船进退自如。叛军车船,都是十六车大船,速度虽然不及宋军海鹘船快,灵活性更胜一筹,宋军竟然奈何不了对方。反观宋军,速度优势发挥不出来,战斗力比不上对方,只能靠弓箭伤敌。小船上的军兵,宋军组织得更好一些,叛军单兵作战能力更强,也占不到便宜。以现在情势来看,失败在所难面。岳飞忽然问道:“船上为何不装轰天雷?”曹沅怔怔地道:“何为轰天雷?”“手榴弹也没有吗?”曹沅还是摇头。岳飞叫过张宪耳语一番,张宪下船去了。前方海鹘船传回旗语,叛军水鬼凿船,我军已派人下水迎战。小船上的百余名士兵,跳入水中,与敌军展开水下鏖战。惊心的红色在水面上延伸,不长的时间,岳飞所在的帅船也被浓浓的血腥味包围。“第七船底舱进水,关闭一、三、四号水密舱,开始后撤!”“第三船进水,关闭水密舱,开始后撤!”显然,如水的宋军士兵并没有将叛军清除干净,叛军水鬼端地了得。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宋军损失四条海鹘船,两艘重伤退出战斗,七十余条小船;叛军只有一条车船被摧毁,失去的小船也远远没有宋军多。形势危急,何去何从?曹沅看到情况不妙,搓着双手,早没了主意。岳飞铁青着脸,喝道:“传令撤退!”宋军得到命令,大小船掉头就跑,只有一条海鹘船在后面且战且走。船头立着一员大将,不是牛皋还是哪个!眼前叛军缠了上来,牛皋下令:“掉头,给我撞他奶奶的!”海鹘船船头装有四尺长的铁锥,两侧船舷装着铁皮,就是为了撞船使用的。牛皋沉着指挥,这条船敌船中纵横驰骋,连续撞翻十几条小船,躲过敌军拍竿的四次攻击,救起几名落水的弟兄,“刷”地掉头,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叛军哪里肯饶,鼓噪着追上来。追到寨门附近,突然遭到宋军岸上轰天雷的攻击,几十枚轰天雷在敌船中炸响,叛军形同受惊的鸟兽纷纷散去。张宪率军适时出现,以陆治水,对战斗的结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战后会议上,岳飞宣布:升虎翼军军指挥使牛皋为虎翼军左厢都虞候,指挥全部水军;曹沅指挥不利,降为军指挥使。擅自出战的徐庆打三十打板,以观后效!命令宣布完毕,岳飞黑着脸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