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嬴政终于见到了尉缭,或者我应该说,尉缭终于见到了嬴政。两人对坐,嬴政因问道,寡人欲取天下。先生善兵,愿有以教寡人。尉缭面对着当时地球上最强大的王者,神色自如,悠然说道,夫兵有三胜。不橐甲而胜,主胜也;阵而胜,将胜也;战胜,臣胜也。嬴政道,寡人愿闻何以主胜。尉缭道,所谓主胜,无须兴兵,战胜于朝廷是也。今臣有兵不血刃之计,而使天下归顺。嬴政精神一振,道,请先生赐教。尉缭道,以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从,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愍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尉缭虽以兵法著称,本人却是一个坚定的反战者。然而,他又清醒地认识到,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非他一人的力量可以阻挡。统一之战绝无可能避免,六国必将灭亡。生逢乱世,他将何去何从?在六国和秦国之间,他又将如何抉择?事六国以抗秦吗?这样或许能为六国延数年之命,换句话说,为六国的达官贵人延数年之命。而为了这多出的数年之命,却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多打几十场乃至上百场仗,多牺牲几十万乃至上百万战士(包括秦国的和六国的)的性命,让无数本可幸免于难的家庭破碎灭亡。尉缭的咸阳之行,表明他最终站在了秦国一边。而他向嬴政提出此一计策,正是要腐蚀六国的权臣,削弱六国的斗志,从而加速统一进程,长痛不如短痛,让该死的战争尽快结束,和平早日降临。嬴政听完尉缭的计策,脸上忽然露出狐疑之色。尉缭的计策,对嬴政来说来并不新鲜。早在七年之前,李斯就向嬴政献过类似的计策。(注:参见第五十九部分)时为郎官的李斯,也正是因为这一计谋,被嬴政拜为长史,从而迎来了仕途上的重大转折。李斯就任长史以后,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这一计谋,多年来一直在秘密实施当中,几乎是秦国的最高机密,即使在秦国,知悉内情的也不会超过五个人。因此,嬴政不免怀疑,尉缭之所以提出和李斯类似的计策,究竟是英雄所见略同呢?还是尉缭乃是为六国而来,隐约觉察到秦国此一计谋,此番特作试探?嬴政心存疑虑,于是假意说道,“三十万金,非为少也,寡人之国贫,恐不能给也。”尉缭冷笑道:“王者爱民而不爱财。大王爱财,臣复有何言?”谁爱财了?你满大街问去,保证没几个人会承认。常人尚且不喜背上爱财之名,更何况是至高的王者,一切土地和土地以上附属物的主人呢?嬴政尴尬地笑了笑,谢道,寡人一时失言,先生幸勿介怀。尉缭继续冷笑道:“大王以三十万金为多欤?兵法曰:“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今亡三十万金,不过十万之师一岁之费而已,却能坐收百万之师十岁之功。天下未尝无事也,非纵即横也。横成则秦帝,纵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养,楚王即王,大王虽有百万金,弗得私也。大王其思之!”至此,嬴政方才确定,尉缭确是为秦国之利益而来,于是拊掌赞道:“先生之言大善。”嬴政突然造访蒙府,事先并无知会。等到蒙武、蒙嘉听到下人的禀报,得知嬴政正在自家府中,皆是大惊失色,仓皇前来参见,请罪不迭。嬴政大笑,道,“不知者不罪。蒙氏接待先生有功,寡人还要大大封赏才是。”又执尉缭之手,道,“古人有云,得一人胜得一国,寡人未之信也,今得先生,方悟古人所言非虚。有先生辅佐,寡人何愁天下不定!”当即欲拜尉缭为上卿,尉缭固辞。尉缭道,臣之来秦,非为功名利禄。六国收,四海一,天命在大王也。臣千里而来,妄献鲁钝之策,惟愿天下早日一统,少杀伐而已。臣已老迈,实不堪立朝堂之上,望大王垂怜。嬴政见尉缭意愿甚坚,只能嗟叹不已,也不再强求。后几日,嬴政数召尉缭,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尉缭同,可谓极尽谦卑。如此尊崇之礼遇,自嬴政执政以来,未有先例,时人莫不荣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暂居在蒙府中的尉缭,却忽然不见了踪影。尉缭失踪,让蒙府上下一阵恐慌。尉缭可是嬴政的贵客,在自己的府中走失,这可如何交代?蒙武、蒙嘉赶紧发动所有关系,四处寻觅。终于有人来报,称见到尉缭,正在咸阳城门,似欲出城而去。蒙恬急忙赶到城门,忽然目光闪动,人群中的那个白发老者,不是尉缭是谁!蒙恬道,先生欲出城乎?尉缭道,我献策已毕,心愿已了,此间别无可留恋处。不去更待何为?蒙恬道,大王,不世出之明主也。先生抱经世之才,却舍明主而去,岂非不智?尉缭道:“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蒙恬苦苦挽留,道,先生为客蒙府,不辞而别,大王怪罪下来,恐蒙氏有祸也。尉缭道,汝可无忧。吾已有书报与大王。说完,尉缭又指了指城门,道,守门吏留我在此,小子为我解之。守门吏知道蒙府正在寻找尉缭,因此一直没敢放尉缭出城。守门吏望着蒙恬,放还是不放?他等着蒙恬的主意。蒙恬道,先生此去,敢问何往?尉缭道,流沙之西,老子或犹存兮。蒙恬向守门吏挥了挥手,示意放人。尉缭也不道谢,飘然而去。葛衣竹杖,一如来时。蒙恬回报嬴政。嬴政刚看完尉缭的辞别之书,又听到蒙恬转述的尉缭对自己的评价,不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些个外客,怎么就养不家呢?先有茅焦,现在又是尉缭。寡人何曾亏待于他们,他们却说来便来,说去则去,视寡人为儿戏乎?茅焦之去,悄无声息,倒也罢了。尉缭临去,犹以恶毒刻薄之辞加诸寡人,殊为可恨。宗室力主逐客,如今看来,也自有其道理。嬴政的这番话,让蒙恬听出了一身冷汗。嬴政所说的赞同逐客,是脱口而出的真心之语,还是一时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蒙恬待嬴政稍微平静了些,道,大王慎言。廷尉劝谏逐客,犹是昨日之事,大王莫非忘了?嬴政自知失言,绷着脸不再说话。蒙恬道,大王曾说过,得尉缭胜得一国。如此而言,则失尉缭胜失一国。今尉缭去犹未远,臣请大王追之。嬴政道,“尉缭羞辱寡人,寡人任他自去,已是格外优容。再欲寡人腆颜求尉缭回返,绝无可能。”说完撇下蒙恬一人,拂袖而去。蒙恬自咸阳宫怏怏而出。他知道,嬴政正在气头之上,不可能听得进劝。此刻,只有一个人,能让嬴政回心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