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黑,开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他像挨了一*似的,身子软软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在流血,他觉着那瀑涌的鲜血正一点点淹没他的生命和呼吸。他汗津津的手紧握着*,眼前老是闪出毕元奇阴冷的面孔。他认定毕元奇打了他一*,就是在这唬不透的黑暗中打的。他受伤了,心被击穿了。他得还击,得瞄准毕元奇的脑袋实实在在来他几梭子。厮杀的渴望一时间像毒炽的火焰一样,腾腾地燃了起来。他和新二十二军都处在危亡关头,他们被死鬼杨梦征和毕元奇出卖了,如果不进行一场奋力格杀,新二十二军的一切光荣都将在这个阴冷的秋夜黯然死去。他白云森也将成为丑恶的汉奸而被国人永远诅咒。天一亮,毕元奇和日本人一接上头,事情就无法挽回了。最后的机会在天亮之前。他必然在天亮之前干掉毕元奇、许洪宝和那些主张投降的叛将们,否则,他宁愿被他们干掉,或者自己对自己的脑门来一*,就像杨梦征干过的那样。杨梦征这老东西,看来也知道当汉奸不是好事,可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逼他们做汉奸呢?这混账的无赖!他把新二十二军当作自己的私产了,好像想送给什么人就能送给什么人似的。够了,这一切他早就受够了,姓杨的已经归西,新二十二军的弟兄们该自由了,他相信,浴血抗战三年多的弟兄们是决不愿在自己的父老乡亲眼皮底下竖白旗的,他只要能抓住最后的时机,拼命扳一扳,说不准就能赢下这决定性的一局。响起了敲门声。微微颤响传导到他宽厚的脊背上,他敏捷地闪开了,握*的手缩到了身后。“谁?”“白师长,许副官长让我给你送夜宵。”他摸索着,拉亮了电灯,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端着茶盘的矮小卫兵,脸很熟,名字想不起来了。他冲他笑笑,叫他把茶点放在桌上。“白师长还有什么吩咐?”“没啦,出去吧!”那矮小卫兵却不走。“许副官长吩咐我留在这里照应你!”“哦?”他不经意地问,“许副官长还给你交待了什么?”卫兵掩上门悄悄说:“副官长说,马上要开一个重要会议,要我守着您,不让您出去。自师长,究竟出什么事了?军长是自杀么?莫不是被谁算计了?”他莫测高深地点了点头。看来毕元奇的布置并不周密,军部手*营的卫兵们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确有扳一下的机会。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你们营长周浩呢?”“在楼下大厅里。”“叫他到我这来一下!”“可……可是许副官长说……”他火了,把藏在身后的手*摔到桌上:“姓许的总没让你看押我吧?”卫兵讷讷地道:“白师……师长开……开玩笑了!好!我……我去,我去!”他交待了一句:“注意避着那个姓许的。”“噢!”片刻,卫兵带着周浩进来了。“白师长,您找我?”他用眼睛瞥了瞥那个卫兵。周浩明白了:“出去,到门口守着!”卫兵顺从地退出了房门。“白师长,究竟有什么事?”他清楚周浩和军长的关系。“知道军长是怎么死的么?”“自杀!*响之后,我第一个上的楼!”他怔了一下。“真是自杀?”“不错。”“知道军长为什么自杀么?”周浩摇了摇头。“知道马上要开什么会么?”“不知道!”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周浩面前,双手搭在周浩肩头上,将周浩按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来告诉你!如果你能证实军长是自杀的话,那么军长是被人逼上绝路的。副军长毕元奇一伙人暗中勾结日本人,准备投降。军长不同意,可又无法阻止他们。不过,我还怀疑军长不是自杀,可能是被人暗杀。现在,军长去了,他们动手了,想在马上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干掉那些跟随军长多年的旅、团长们,发动兵变,宣布投降,他们说这是军长的意思!”周浩呆了:“军长怎么会下令投降?!胡说!肯定是他们胡说!下午在光明大戏院演讲时,军长还……”他打断了周浩的话:“他们这一手很毒!军长死了,他们还不放过他,还让他背着个汉奸的臭名!还想以此要挟我们,要我们在自己的父老兄弟面前做汉奸,周浩,你干么?”周浩反问:“白师长,你干?”“我干还找你么?”“那您说,咋办?”他压低声音道:“我走不脱了,你立刻把九丈崖手*营的两个连调到这里来,相机行事。”“是!”“设法搞支手*给我送来,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得亲自动手!”“行!”周浩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就装着军长的勃朗宁,当即抽了出来:“给,这里现成的一把。”他接过勃朗宁,掖进怀里。“事不宜迟,快去吧!”周浩走了。送周浩出门的时候,白云森发现,守在门口的那个卫兵不见了,心里不由一阵紧缩。好在周浩争取了过来,而且已开始了行动,对扳赢这一局,他有了一半的把握。毕元奇,许洪宝就是现在发现了他的意图,也没有多少办法了,前线的弟兄不明真相,一时半会又调不过来,军部的一个手*连就是都站在毕元奇一边,毕元奇也未必能稳操胜券。他头脑清醒多了,自知靠自己的声望不足以号令新二十二军,不管他怎么仇恨杨梦征,怎么鄙视杨梦征,在这关键的时刻,还得借重这头狮王的恩威才行。莫说手*营,杨皖育的三一一师,就是他的三一二师,杨梦征的影响怕也不在他白云森之下,他得最后一次充分利用这个老无赖生前的影响,决定性的改变自己的也是新二十二军的命运。这颇有些阴谋的意味,可这阴谋却是正义的,他不应该为此而感到不安。有时,正义的事业也得凭藉阴谋的手段来完成,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干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样干的。一切还要怪杨梦征。杨梦征充其量只是个圆滑的将军,却决不是一个聪明的政治家,而他是。他的眼光要比杨梦征远大的多,深邃的多。他有信仰,有骨气,能够凭借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个个重要信号,认准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如若他处在杨梦征的位置上,是决不会取此下策的。二十九年前陵城起义建立民军时,他和杨梦征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尽管那时候杨梦征是中校团长,他是中尉旗官,可他们身上带有同等浓烈的土腥味。而后来,他身上的土腥味在连年战乱中一点点脱去了,杨梦征则带着土腥味一直混到了今天。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这不同,造成了民国十五年底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公开的冲突。那时,吴佩孚委任张宗昌为讨贼联军司令,大举进攻国民军,从军事上看,冯焕章的国民军处于劣势,依附于国民军的陵城独立旅压力挺重。当时还是旅长的杨梦征昏了头,贴上了张宗昌,讨价还价要做师长。而他却清楚地看到,真理并不在张宗昌手里,却在冯焕章手里。冯焕章五原誓师,率部集体参加国民党,信奉了三**义。而三**义的小册子,他看过许多,真诚地认为它是救国救民之道,必能行之于天下。他劝杨梦征不要跟张宗昌跑,还劝杨梦征读读国民党人散发的这些小册子。杨梦征不干,逼着他们团向友军开火,他第一次耍了滑头,在向友军进攻前,派人送了信。杨梦征事后得知,拔出*要毙他。他抓住了杨梦征的投机心里,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势,预言:国民革命军将夺得天下,他们应该为避免了一场和真理的血战而庆幸。果然,此话被他言中,转眼问,张宗昌大败,杨梦征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打起三**义的旗帜。民国十九年,蒋、冯、阎开战,土腥味十足的杨梦征又按捺不住了,第二次反叛。他力劝无效,当即告假还乡,一去就是十个月,直到杨梦征再次意识到了选择上的错误,他才被接回军中。打那以后,杨梦征对他是高看一等了,可心中的猜忌和不信任却也是明摆着的。二十四年改编为新二十二军的时候,杨梦征提出两个职务让他挑:做副军长,或做三一二师师长,杨梦征自己却做了军长兼三一一师师长,他非但没让他做副军长兼师长,还在他选择了三一二师师长一职时,要把自己的侄子杨皖育派来当副师长。他一气之下,提出自己来做副师长,这才逼着杨梦征让了步,没派杨皖育到三一二师来。今夜,这鸡胜心肠的杨梦征总算完蛋了,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人格和良心,又一次看错了天下大势,稀里糊涂给自己描画了一副叛将、汉奸的脸孔,这是他自找的。他今夜打出他的旗号,决不是为了给他刷清脸上的油彩,而是为了新二十二军往昔的光荣和未来的光荣。吃夜宵的时候,他已不再想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混蛋了,他要谋划的是如何完成马上就要开场的这幕流血的反正。杨皖育的态度不明。也许他会跟毕元奇走的,如果他和他手下的旅、团长们真死心塌地跟毕元奇一起投敌,他就把他们也一起干掉!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相信每一个有良心的爱国将领处在他今夜这个位置上,都会这样做的。门又敲响了,他开门一看,是那个矮小的卫兵。卫兵进门后,紧张地告诉他,毕元奇发现周浩不见了,正四处寻找。他不禁一怔,不祥的预感瞬时间潮水般漫上了心头。鹿死谁手,现在还很难说,也许——也许他会为这场反正付出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