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曾忘却你冰心(上)钧仁臣站在莲华院的门口,身着一席深青色袖口和领口绣着白色云纹的杭绸袍子,伸出手来想要叩门,却最终还是忍住了。指尖摩挲了一下袖口上的云纹,那云纹绣的极是精致,颜色却已经有些发黄了。这是幼妹方才学会为人作衣衫的时候,第一件成品,他穿到现在,还是不肯丢掉,饶是自己院子里还有一众妻妾做了无数件袍子。朝着院子里面看了一眼,里面的灯火还亮着,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去把院门打开。却不想院门子吱呀一声开了,穿着淡粉色的丫鬟红线施施然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件沉重的喜服,钧仁臣状似无意的瞥了一眼,喜服上面的团花雏凤纹样,赫然在上。红线显然也是看到了钧仁臣,福了个身:“奴婢给大爷请安。”如今的钧仁臣,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刚过而立,却已经是殷国的阁臣了,虽说阁臣的地位不如丞相,可是如今的老丞相告老,新的丞相人选却还未定下,阁臣中必是有一人出任,朝野上下,谁也不敢小瞧了钧仁臣去。因着五位阁臣里面,只有钧仁臣一人是显贵出身,他的父亲,是朝廷里的建安侯,而他又是原配嫡长子,最是出息,虽然建安侯如今身子并不是十分硬朗,也没有请封世子,但谁都知道,世子的位置,十之**,便是这位大爷。“起来吧,你这是……要去哪里?”钧仁臣指了指红线怀里抱着的精致的大红色喜服,皱了皱眉头。红线是个精灵的丫头,这些年跟着幼妹钧晚冰,性子也学了个十成十,因着钧晚冰同他素来亲近,便也不怵他,反是说起了家常一般:“如今的皇宫里面办差的,愈发的不像话了,小姐的太子妃成亲的礼服,竟然也会出这么大的纰漏,真不知是谁在为难小姐。”说着还把喜服展开来抖了抖,一道丑陋不堪的伤疤赫然出现在钧仁臣的眼前。“这小妮子,浑说,若是让宫里的人听见你这样子议论,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钧仁臣想板着脸训斥红线,可谁知红线越发的憋着笑了。说也难怪,朝堂之上,虽说钧仁臣年轻的紧,只是人人都惧他几分,就连太子对他,都是敬重的,他的一屋子妻妾,对他也是怕的。母亲早亡,这世上不怕他的,除了天子和父亲,便只有这莲华院的人了。“大爷这话不如去对小姐说吧,小姐那性子,大爷也知道,虽然在外头是个温婉可人的,可是在自家里却是个受不得拘束的,如何能去做太子妃呢?奴婢都跟着叫屈。竟不知皇后为何就看上了咱们钧家的小姐。”看着絮絮不休的红线,钧仁臣最后的心理防线,终是,轰然倒塌。“六小姐……可在房间里面?”红线点了头,算是应是,钧仁臣便也不与红线纠缠,大步迈进了莲华院。想当年,他便是在这莲华院里面长大的,只因莲华院在建安侯府里面是位置最好的一处。后来生母早亡,父亲又续了弦,直到继母诞下了六小姐,父亲喜爱得很,继母便趁热打铁,吹了不少枕头风,让父亲把莲华院给了新出生的小女儿。在他的印象里,这算是建安侯夫人第一次对他这个原配长子示威了吧。那时的他还没有成亲,也是有几分气盛的,哪里肯轻易做出妥协?直到在父亲房中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娃娃,父亲抱着鲜红的襁褓,把襁褓交给他来抱着:“这是你母亲新生的小女儿,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做好身为兄长的责任,不要让你的妹妹受到别人的欺侮。”女娃娃还不会说话,却眉眼弯弯朝着他笑,蓦地让他决定,哪怕她不承认这女娃娃的母亲就是他的母亲,他也要把莲华院让出来。不仅仅是莲华院,还有他最可能的一颗兄长的心。接下来,因着钧仁臣对这个妹妹极是宠溺,钧晚冰也就越发的黏着他。从小钧晚冰就是个聪明脱跳的性子,就连继母也管不了,唯有父亲还能约束几分。只是每一次父亲黑下脸来要训钧晚冰的时候,钧晚冰的贴身丫头红线都会跑到自己住的平赢院来通风报信。而每一次,钧仁臣只要想起妹妹在父亲的训斥之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就会于心不忍,便急急地感到父亲的书房去为妹妹开脱。其实,他每一次都去的及时了,冰儿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她还当真没有见到过。便是这样,钧晚冰就在他的庇护下,无拘无束的长到了十二岁,这一年,建安侯府一直不安定。先是建安侯中了一次风,虽然后来清醒了过来,可是身子骨却是每况愈下了,紧接着就是嫁进来八年都没有怀上孩子的建安侯原配留下的嫡长子的夫人,带着好不容易怀上的骨血,小产身死。虽然建安侯夫人,也就是继母,并不想给自己续弦一个有助力的妻子,但是好在建安侯虽然中风,却没有因为中风而失去了判断力,在建安侯夫人还在煞费苦心的给原配嫡子寻找一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亲事时,建安侯那头,已经快刀斩乱麻的定下了有琴大人的嫡出四女有琴墨安。钧仁臣原来的妻子,是个家族没什么势力的,这也成为他请封世子的一重很大的阻碍。但是小门小户的妻子也未尝没有好处,那边是他可以丝毫不顾及妻子的感受,一如既往的护着这个妹妹那么多年。但是有琴家的嫡出四小姐进了门,便不同了。有琴墨安的长姐是宫里面的皇后,有琴家肯把嫡出的四女儿嫁给他,也不知父亲用了什么样的筹码。虽然很有可能是跟有琴家许诺了将来会为他请封世子,四小姐再不济也会是个侯夫人,但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有琴墨安都是低嫁的,能给自己带来莫大帮助妻子,他不可能不敬重,也再不可能,像以前那般护着这个幼妹了。自从这个继嫂子进门,钧晚冰也想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竟然从来没有让红线来找过他,父亲那边,她也学乖了很多,不在轻易地调皮,虽然灵动一如往昔,可是总感觉她的眼神郁郁的,似乎是少了点什么。再后来,妻子打着侯府的小姐大了,也是要多进宫去走动走动的道理,凭借着自己是皇后的嫡亲妹子,也没少带着冰儿和其他侯府姐妹进宫去拜见。钧仁臣觉着,冰儿每去一次宫里,回来,变会沉默寡言一点。钧仁臣不喜欢妹子这样的改变,可是他挑不出来妻子有任何的错处,老爷子更是大大的赞叹妻子的贤德。嫡妻嫁进来半年之后,老爷子终于同意了,上表为他请封世子。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的兄妹两个,因为时间的变迁,因为钧晚冰将来有其他的使命,也因为钧仁臣的仕途,竟然,越隔越远了。公务越来越繁忙,钧仁臣回家的日子都少了,看到钧晚冰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每一次看到,钧晚冰也都像是刻意的躲避着什么似的,匆匆招呼了一声“大哥安”,便绕着过去了。再接下来的,就是三年之后,钧晚冰的及笄礼。女孩子的及笄礼,向来都是看得很重的,侯府嫡出的幼女,自然更是不能例外了,何况朝中已经隐隐有意思,这个嫡幼女,很可能会指给宗室。各家的贵女三三两两请了满满一个院子,钧晚冰对谁都是应对自如,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很显然,有琴氏把她教得很好,满帝都,钧晚冰的做派品相都是上上乘的。只是钧晚冰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倔强的顽皮了,钧仁臣总觉得,那就不是他的冰儿了。取字的时候,因着老侯爷身体并不是很好,就没有出席,而是由他这个世子代为取自。钧仁臣沉吟了一下:“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三小姐的字,便是冰心吧。”他一直希望,这个妹妹纵然已经变成了得体大方的闺秀样子,可是骨子里的那颗冰心,却丝毫未泯。“冰儿,是我”,钧仁臣敲了敲内室的门。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也不知屋里的人在做些什么,半晌之后,才听得钧晚冰的声音传出来:“兄长,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门却没有开。钧仁臣皱了皱眉头:“怎么会呢?我钧仁臣最疼爱的幼妹便要出嫁了,有道是长兄如父,我这个做长兄的,哪有不来填妆的道理。”“兄长,明日,冰儿,就要嫁了。”里面的钧晚冰,传来一声叹息。钧晚冰比谁都清楚,那件喜服是因为什么破的,但是也比谁都清楚,太子娶亲,正牌的太子妃,内务府又怎么可能不会准备备用的喜服?自己那般幼稚的手法,不过是一点宣泄,于大局,却毫无意义。“是啊,冰儿,兄长可以进去么?”站在外头的钧仁臣,也是一声叹息。“兄长,男女大防,在殷国,还是忌讳的。何况,妹妹明日便是新嫁娘了,兄长在舍不得,也要舍得。能为兄长垫稳了丞相的路,妹妹,心甘情愿。”钧晚冰最后四个字说的沉重,这四个字便就重重的砸在钧仁臣心头,一生都没能忘记。自己如今的嫡妻也是续弦来的,对方是世家有琴氏的长房嫡出四小姐,嫁给自己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侍郎,又是做续弦的,实在是低嫁了。若不是当时有琴氏的长房嫡出大小姐已经入宫做了皇后,为了韬光养晦,便决计不会把四小姐嫁给自己。嫡妻有琴墨安,是自己成为尚书甚至入阁的筹码,可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相位,把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皇后有琴舞安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多么贤惠的儿媳妇,而是一个身家足够硬,可以给懦弱的太子撑起门面来的儿媳妇,又要知根知底,好拿捏,那对方就必然要有所求。符合这些条件的,她自家妹妹的小姑,建安侯的嫡幼女,便是最好的选择了。建安侯府缺一个丞相的位置,而皇后需要一个妥当的太子妃,似乎是极好的算盘,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作为这场交易的主角,钧晚冰的心里是什么想法。钧仁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里面的人已经开始轻轻的啜泣了:“冰儿,是兄长,对不起你。”钧仁臣听到钧晚冰抽了抽鼻子,继而开口:“兄长又何必自责呢?我是建安侯的女儿,早晚是要嫁的,也不至于低嫁,若是能换来兄长的锦绣前程,莫说是太子东宫,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