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曾忘却你冰心(下)但是她说的,却也没错。一番话,说的深明大义,却都是场面上的话,钧仁臣知道,钧晚冰的心里有多苦,不过此时却短短没有回头路。他已经将妹妹逼上了这样一条路,当初说服自己,这也是为了妹妹好,将来太子登基,妹妹便是皇后,只是如今看来,那些不过都是他骗自己的理由罢了,想让自己安心些,却是一辈子都再无安心之日。说完,低低嗤笑:“何况还不是什么刀山火海,是太子妃呵,嫁过去,妹妹此生,就是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了。天色不早了,兄长回去吧,只怕嫂嫂还在房中等的着急。兄长成亲也有十二年了,膝下却只有露姐儿一个女儿,还是庶出,说出去,免不了让人诟病。”钧仁臣暗暗恼悔,这屋子里面的人,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冰儿吗?他的冰儿,从来只会围着他撒娇痴缠,甚至连自己母亲和同母的兄长姐姐都有些疏远。他的冰儿,会在初初学女工的时候给自己缝各种各样的袍子鞋袜。他的冰儿,在外人面前永远是温婉可人的样子,天真烂漫的时候,只有自己才看到过……可如今,她对他,终究也是温婉可人了。他之于她的心,终究是泯然众人。“兄长,妹妹,还有一事相求。红线自小跟着我的,也是建安侯府家生的丫头,性子最是跳脱,却不如碧丝稳重。妹妹怕若是带着红线入宫,只怕红线容易被人暗算了去。妹妹想,把红线放在嫂子房里做个贴身丫鬟,不知兄长可否说与嫂子答允?”钧仁臣摇了摇头:“不论怎么说,红线也是你用惯了的,你性子受不得拘束,若是只有碧丝这样刻板的伴在你身边,只怕宫里头的日子,越发的难熬了。还是让红线陪着你的好,倒是你嫂子,皇后母家陪嫁来的丫鬟并不在少数,又不差一个红线的。”钧晚冰颓然笑了笑:“兄长难道还不明白么?对于冰儿而言,红线就是前生,碧丝,才是冰儿今后要走的路。为了兄长好,容不得冰儿行差步错。”钧晚冰虽是建安侯的掌珠,又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娇客,可是却也活的这样明白,这样清醒。钧仁臣不由得暗暗问自己,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怎样保护她的?还是她一直在保护他。长叹一声,终是应下了:“明日入宫,好好对待自己,若是受了委屈,托人带话给我,我……”话到这里,他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接了一句:“我自会为你讨个说法。”钧晚冰淡淡的嗯了一声,兄妹之间,便再无话。枯坐到夜半,眼看着距离上轿不过三四个时辰了,钧仁臣才辞了去,只留下钧晚冰,一夜未眠。第二日上花轿的时候,眼窝子的淤青,搽了几层粉才盖的住。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快到他甚至无暇再去回忆晚冰还没出嫁的时候,他和她之间的那些过往。太子与太子妃成亲不到一月,丞相的位子就定了下来,这个位置,他一坐,就是十多年。看似老实刻板的碧丝,却是知人知面,不过半年就爬上了太子东宫的床榻,还早于钧晚冰怀上了太子的骨肉,虽然随后钧晚冰便也有了喜,可在外界看来,终究是嫡子非长。晚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建安侯过世了,不论继母怎么为难,他终究还是继承了建安侯的位置。只是对于她而言,终究是受了不少的打击,腹中的孩子便在兢惧之下早产了。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是一个皇孙,纵然有一个庶长孙生在前头,可这也掩盖不了举国的欢庆。嫡皇孙满月的那一日,皇帝为孙子召开了极大的宫廷宴会。会上灯火煌煌,皇后有琴舞安坐在皇帝的右手边,而左手边坐着的,是孱弱的太子和年轻的太子妃。太子妃客客气气的像所有来参加宴饮的命妇致谢,有恭请着皇帝赐下了嫡皇孙的名字:殷澈泓。清澈一泓泉,人生若是如此也能是清净满足的,可见皇帝对这个孙子的疼爱。所有的人都说,太子妃好福气,出身在建安侯府,是侯府养出来的钟灵毓秀的姑娘,从小不曾受半点委屈,长大了又可以嫁入东宫,那边是将来的皇后,如今又生了这样玉雪可爱的小皇孙,人生当真是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只有钧仁臣知道,这个太子妃,此刻面容上的笑容,都是假的,而曾经那个会笑的天真灿烂的妹妹,终究是不见了。只可惜,宫里面的孩子,向来都是活不长的,钧仁臣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亲手承办自己这个小外甥的丧事,而那个孩子,只有六七个月大,还不曾张嘴叫出第一声母亲。丞相夫人有琴氏做三十岁整生日的时候,整个帝都的豪门权贵都来了不少,来的更多的则还是当时二品以下的官员家眷,还有几个官员也跟了来,只不过却是打着给有琴氏做寿的名堂,却因着男子不能入内宅,就留在了丞相的外书房。那是钧仁臣第一次结识当时还只是一个青州知府,任期满了回京述职的管正春。管家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而管正春,也结结实实是寒门出来的进士。家里面并不能提供有利的扶持,有太多寒门进士,金榜题名之后便是外放县令,一步一步往上爬,就难了,等做到知府的时候,都已经是花白胡子一大把的年龄了。而管正春则不同,钧仁臣看到的管正春,不过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听说他在青州任上,也是一个勤勤勉勉的好官,为人却很是圆滑世故,因此也颇得上次的喜欢,此番回京述职,应该就是有更大的造化了。跟着管正春一起来的,是他的夫人,带着他最小的妹妹。钧仁臣原本应当是见不到管夫人和管小姐的,只是他与有琴氏成亲多年,一直是很爱重有琴氏的,妻子三十岁整寿,他怎么着也要露一面,何况有琴氏给自己生的长子玉雪可爱,他就算再觉得妻子的性格完全是与冰儿相悖的,再不喜欢,也舍不下那么可爱的儿子。刚拐进夫人的院子,就听到里面还有女客的声音,钧仁臣也不方便去打扰,便只能在外面的游廊下略站了一会儿。于是那管家小姐出门的时候,便让钧仁臣看到了,钧仁臣远远瞧着,那管小姐笑语盈盈,声音如同黄鹂鸟似的,虽然管小姐长得和冰儿并不相似,可两个人的脸,却莫名其妙的重叠到了一起。之后便是世子向管家提亲,管家小姐嫁入建安侯世子院子里做妾,一个人,就分走了世子三分之二的宠爱。时光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里面,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太子妃变成了国母,谁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皇后一直没有自己嫡出的儿子,只有一个才三岁的七公主。七公主是嫡出,出生之后便是鲜花着锦,钟鸣鼎食,钧仁臣是外臣,不能入内探望,只是在七公主的满月宴上,远远的看了一眼襁褓中的那个孩子,莫名的觉得,时光好像就回到了三十年前,父亲抱着襁褓中的一个小婴儿告诉自己:“这是你母亲新生的小女儿,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做好身为兄长的责任,不要让你的妹妹受到别人的欺侮。”而他却最终都没能做到这一点。皇帝虽然身体不好,可是骨子里面,却是一个多疑的。不能亲自理政,却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这个为了国家殚精竭虑的丞相。诚然,为官者,哪有一个是清清白白的?但是,钧仁臣想,若不是皇帝猜疑太甚,他也不至于走上最后那一条路。妻子也一直知道他的志向,并不曾因为长姐是皇太后而有所阻拦,只是放手让他去做,自己则在他的身后默默的助力。对于这个妻子,钧仁臣还是感激的,只是,却不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钧仁臣而言,是他安插在宫里的太医告诉他,皇后娘娘自从产下七公主之后,身体就一直亏虚者,如今,是在也不能生了的了。那边是,皇后此生,都不会有一个嫡出的皇子了。哪怕将来不论是谁登上太子之位,都会尊钧晚冰为母后皇太后,可是还有生母皇太后在,钧晚冰的日子,又哪里会太好过呢?他选在钧晚冰带着大皇子和七公主出巡凉州的时候发难,纵然是因为这样可以把皇帝和未来的皇储分头击垮,也是因为,这个时候皇后身边并没有皇宫太多的势力和眼线,若是他成了,未必不能保住这个妹妹。可是当他的冰儿在大雨之中倔强的看着他,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却还在装着淡然地说出那一句“兄长好快的消息,这么快就赶来平叛了”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跟冰儿,再也回不到冰儿小的时候了。他给她的原因,是因为钧家不能大权旁落,更因为她没有嫡出的皇子。而她却直截了当的戳破了,更因为他的野心。是啊,他从来都是有私心,有野心的人啊。殷碧疏能在那么多看守之下逃出生天,其实不是那些看守不尽心,而是钧仁臣偷着给这个会在那个雨夜喊他“舅舅”,后颈上长着一个不太明显的凤形胎记的女孩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因为这是冰儿唯一的骨血,像极了小时候的冰儿。他还是没有敢亲自去见妹妹,他不知道,夺得了妹妹夫家天下的他,现在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是胜利者,怜悯者?其实他只是想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可是钧晚冰却不再承认,还有这样一个哥哥。最后去面见钧晚冰的,是何沸,也不知道何沸说了什么,只听得有宫人回禀,何沸走后,皇后就绝食了,四日之后,活活饿死在了牢房之中。不管内心如何煎熬,钧仁臣却不是那种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的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登基,接着整顿朝堂,颁布新政,肃清后宫。有琴氏是理所当然的皇后,为了他的野心,有琴氏也承担了太多的压力。但是钧仁臣却不想在后宫花上太多的心思了,甚至后宫有贵人以上封号的人,只有在曾经生过孩子的张氏和管氏。后宫人人都说,皇帝敬重皇后,却宠着庆妃,只有他和庆妃两个人知道,这几年来,他去庆妃那里,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这也是为什么庆妃还年轻着,入了宫以后,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最好的解释。安庆三年的秋天,钧仁臣病倒了。当太医都流露出了回天乏术的神情的时候,他却感觉到了莫名的轻松,连太医院熬好的药,都不肯吃了。冬月初七这一日,钧仁臣感觉到通体很久都没有这样舒畅过了,居然能吃进去小半碗米粥了,还吃了半个豆面饽饽。皇后有琴氏陪着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不肯说,怕刺激到他,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这就是回光返照了。枯瘦的手拉住有琴氏保养得宜的手:“你嫁给我,这么多年,没少受委屈。”有琴氏哽咽着:“皇上还提这些做什么,这些都是妾身甘愿的。”“今后我走了,你要好好教着铮儿,那孩子,当太子还够格,只是现在就继承大统,只怕朝野会有一番动荡。你提点着,朕放心。”皇后点了点头:“臣妾省得。”一阵剧烈的咳嗽:“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朕说的么?”皇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妾没有什么了,皇上心里边有负担,自从登基了就没有卸下来过,如今,地下见了小姑,应该就释然了。小姑,会理解皇上的。而这边,臣妾一定好好守着铮儿,守着乾祐的万事繁华。”他的妻子果然什么都懂,只是一直眼明心亮,嘴上不说。冬月初七日的夜晚,帝都,下了很大的雪。初八日丑时刚过,乾元宫传出了报国丧的声音:“皇上驾崩了——”临闭上眼睛之前,钧仁臣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怀揣一颗冰心的冰儿,笑嘻嘻的躲到他身后:“大哥,父亲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