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带程宝芝去合了八字之后,心中就大概安定了下来。两人只要八字合了,这事她就能找到说法,到时候不怕顾德昭不同意。程宝芝端了个绣墩坐在她旁边,帮着她捏腿。虽说不如大户小姐懂得穿着打扮,言行有度。但是她伺候人还是一把好手的。冯氏半闭着眼睛,听程宝芝小声和她说话:“……我是没见过母亲的,继母生了个弟弟,更是不把我们姐几个放在眼里。大姐、二姐早就出嫁了,还是三姐拉拔着我。父亲还没当知县的时候,继母每年给两个妹妹制备新首饰,都是赤金的。我和三姐最多是素银簪子……侄女从小就想,要是有个亲生母亲该有多好。听三姐说,您和母亲长得十分像呢,如今见着您,才觉得有这样的亲切……”冯氏心里一笑,她可生不出这样破落的小姐。不过这些都是小事,程宝芝不懂穿衣打扮,不懂主中馈。都是可以**的,要紧的是身家和恭顺,她父亲好歹是个进士,身家又清白干净,整个顾家就和自己一人沾亲,上好的人选。何况顾德昭这是要续弦,也不是做宗妇的,听话、能伺候人才是最重要的。冯氏慢慢问她:“听说你近日都喜欢去找怜姐儿说话?”程宝芝道:“侄女倒是和怜姐儿颇说得上几句话,因此就去得勤了。”顾怜喜欢和程宝芝说话,冯氏当然不信。她也没说什么,躺回大迎枕上去。一会儿小丫头鱼贯而入,端了莲子粥、腌黄瓜、莲蓉酥、杏仁方糕上来,依次摆在了炕桌上。程宝芝又伺候冯氏进膳。天渐渐亮了,请安的人才陆续过来。顾锦朝一向来得早。程宝芝从她进门的时候就看着她,顾锦朝穿了件水蓝提花段的褙子,白色挑线裙子,用的是粉紫腰带,垂落上还挂着个缠枝纹的香囊,缀着一蓝一紫两色流苏。身量纤长,乌发挽了小髻,缀几颗指甲盖大小的白玉梅花。那双手上却戴了一对颜色青碧的镯子。这样好的成色,青翠欲滴。程宝芝从来没见过。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那对镯子上。顾锦朝现在在守制,穿戴不能太好,她手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好东西?程宝芝摸摸自己手上一只金镯子,悄悄把手腕往袖子里缩了一些。冯氏和顾锦朝说了几句话,又吩咐她:“……一会儿怜姐儿她们也要过来,你们几个就在我这儿帮我抄抄经书,二月要抄的一百卷还没动笔呢。我让丫头帮你们多备些点心……”又叫程宝芝,“你以后也是要帮我抄佛经的,一会儿就多看看她们是怎么抄的。”程宝芝笑着应了。冯氏就让人把杌子搬到了前院的水榭里,丫头们又捧了半刀的澄心堂纸上来,笔墨纸砚的摆得规规矩矩。端了几个攒盒的小食。程宝芝跟父亲学过几个字,不过连毛笔都没怎么摸过,要抄经书就更勉强了,字她都认不全!她坐在水榭里看顾锦朝抄经书,一边挑拣着攒盒里自己喜欢的东西吃。顾怜和顾澜先后过来了。程宝芝就拉着顾怜说起话来。锦朝停下笔之后,往青石径的方向看了一眼。抄经书……那一向都是在冯氏的书房里。这还春寒料峭的,冯氏竟然让她们在院子里抄经书,也不怕冻着!水榭有一条青石道通向水磨石路,父亲每晨给冯氏请安,都要经过水磨石路,很容易就能看到她们在这儿抄经书。有顾锦朝在这儿,父亲势必会过来说几句,看她的字写得如何。冯氏这要打什么主意?程宝芝把自己昨天染好的指甲给顾怜看,笑着道:“……晚上就让佩环拆了,染得真好!我看别人用凤仙花和白矾染指甲,指甲总是没有光泽。怜姐儿那花汁也不知加了什么,光泽如此好……”顾怜刚说:“……不过是往白矾中兑了珍珠粉而已。”锦朝却听到了依稀的脚步声,等她抬头一看的时候,却没见着人过来,只看到一角茶色直裰闪过,青石道旁边的冬青树微动。父亲应该是看到程宝芝在这里,所以避开了吧……顾锦朝想明白之后就笑了笑,收敛了心神继续抄经书。程宝芝和顾怜说得正好,端起茶杯喝水,却发现茶盏已经空了。旁边还有伺候她的佩环,她却看也没看见,随手就把茶杯递给顾锦朝,说了句:“帮我沏杯茶过来吧!”她连个回头都没有,继续问着顾怜如何制出凤仙花汁的事。好像真是随手给了个丫头般。顾怜的表情有些变了,和顾澜相视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水榭里伺候的丫头都是冯氏的人。看到这个情景心里明白个七七八八。最近这位程小姐颇得冯氏宠爱,她们可不敢开罪。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伸手去接茶盏。顾锦朝十分的愕然,除了冯氏,这顾家还没有敢这样指挥她的。程宝芝这是说得太投入了呢,还是这就迫不及待要给她立规矩了呢?要是平日,她肯定要回敬程宝芝一番。想到冬青树一闪而过的茶色直裰。锦朝却放下毛笔,慢悠悠地捧了茶杯,去帮程宝芝沏茶了。青蒲在旁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们家小姐看上去笑眯眯的,性格却是绝不会吃亏的。程宝芝要她端茶倒水,还是当着众丫头小姐的面子,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过去了?顾澜更是吃惊,心里想着难不成是冯氏和顾锦朝说了什么话,她竟然对程宝芝言听计从了?还是她想干脆就在茶盏里下毒,把个程宝芝断的干干净净!免得碍着眼。顾锦朝端了杯热茶过来,放在了程宝芝旁边。程宝芝端起来喝了口,却连忙又放下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朝姐儿,你怎么连杯茶都沏不好!这水也太烫了些……”顾锦朝心想能不烫吗,敢喝她端过来的茶,那自然是烫手得很。她声音小了些:“表姑,沏茶这事我不惯做的,您要见谅啊。要不,我去给您换一杯过来?”程宝芝见她态度软和,心想冯氏说顾锦朝外软内硬也不尽然嘛,这不也在她面前服软了。瞧着这一水榭里丫头都看着,顾怜和顾澜也不说话,她就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朝姐儿你身子娇贵,这些事做起来自然不顺手了。下次可要记得好好学一学,别以后连伺候人都不会!”这说话的语气,俨然她就是以后被顾锦朝伺候的那个人了。顾锦朝心里都在发笑了,脸上的表情却更是落寞,咬了咬唇道:“谢表姑教导。”程宝芝就和顾怜说话:“这伺候人啊,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咱们朝姐儿如此擅长绣艺,又是读书识字的。不也连杯茶都沏不好吗?”顾怜发出一阵笑声,别人却都不敢笑。顾德昭站在冬青树下听到顾怜的笑声,心里只觉得火冒三丈!她程宝芝是个什么东西,满水榭的丫头不使唤,却要来使唤他的朝姐儿!还端茶倒水,他都舍不得让她做这些!倒茶也就算了,还挑剔朝姐儿沏茶不好,惹得别人嘲笑她。要朝姐儿学着伺候人?朝姐儿是他正正经经的嫡长女,谁敢让她伺候!顾德昭深吸了口气,才缓步走过去。并笑着道:“朝姐儿,在这伺候别人也不跟父亲说一声。”众人看到顾德昭从青石砖道上走出来,十分惊讶。顾四老爷怎么突然就出来了?程宝芝听到顾德昭的话,脸色却一下变了,她刚才说的那些话,难不成顾德昭听到了?她抬头看顾德昭,只见他脸色冰冷阴沉,看都没有看她。顾锦朝站起身行礼,喊了句‘父亲’,又说:“……只是表姑让我帮着沏茶而已。”顾德昭笑着看向程宝芝:“程家表妹,这满屋子的丫头,你就看不到了,非要朝姐儿去帮你沏茶?沏茶也就罢了,你还要嫌她伺候得不好?”程宝芝咬了咬唇,在自己心仪的男子前如此失态,她也红了张脸。道:“这……我是和朝姐儿亲昵,才不讲究这些的。四表哥可不要误会,朝姐儿只是茶沏得太烫了些,我才说了那几句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顾德昭想起朝姐儿说过的话,冯氏想把程宝芝许配给他。这才是朝姐儿的表姑,八竿子打不着的长辈辈分,就敢指使朝姐儿伺候她了。那等她真的成了朝姐儿的继母,还得了了!这样的人,除非他死,不然休想进他们顾家的门!顾德昭冷笑道:“程家表妹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会有别的意思呢?你敢有别的意思吗?你不过是顾家的一个亲戚,仗着母亲的面子能在这里吃住。连个顾家主子都算不上!我自然相信你没有别的意思。”程宝芝脸变得苍白,好像昏头昏脑的时候突然被人打了巴掌,这才清醒过来。她是个什么身份……她就是寄居在顾家的亲戚而已!顾德昭心疼长女,肯定对她没有好印象了……她还想说什么,顾德昭却拉了锦朝说:“朝姐儿,父亲今天正好不用上衙门……去陪我下棋吧!”带着她就离开了水榭,看也不再看程宝芝。锦朝觉得父亲的手十分温热,他走在自己前面还没有平息怒火,一张脸紧绷着。她轻吐了口气,心里却有了一丝暖意。程宝芝和父亲闹了这样的矛盾,冯氏这下肯定不好处理了,不知道她会怎么做……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