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二十一年,春。昭阳殿的公公李德生捧着文帝的圣旨,推开蘅芜阁吱吱作响的破旧宫门,尖声喊道:“圣上有旨,九公主接旨。”宫门内是残红满地的宁静,青石铺筑的幽深小道曲曲折折通向内室,偶有几声鸟鸣惊起,惊扰得海棠花簌簌下落。这里竟冷清至此。李公公摇了摇头,沿着青石路快步走进去,远远瞧见前面有一座小亭子,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圣旨到,九公主接旨。”春风吹起小亭的层层纱帐,隐约可见一地的酒坛子,一人卧在亭内的软榻上,青丝锤地,一派逶迤之姿。三年未瞧见这位公主,他也是不敢断定亭子里的是否就是九公主扶摇。只是听闻这几年来,这位颓废至极,天天醉酒,瞧这一地的酒坛子,应该是那位公主了。李德生见无人应答,只得咳嗽了一声,正欲再喊时,只见一行人推开宫门,急急行来,气势迫人。李德生瞧这架势,立马小心翼翼地退至一边。“青衣,去,把人给我泼醒。”当前一人锦衣玉冠,步履匆匆,抬手指着亭子内的人,冷厉地开口。说话间人已摔开纱帐,走进亭子里。紧跟而来的十位美姬云鬓高挽,清一色的灵蛇髻,衣袖翻飞,环佩叮当地守在了小亭外。其中领头的青衣捧着手中刚刚御赐的五彩八仙人物纹觚去一旁的水缸里,取了水将那位醉得不省人事的九公主泼了个全身湿透。而另两位美姬则抬来一张梨木软榻,置于亭内。宫里除了圣上,也只有一位主子有这个排场,有这个气势。李公公立马扬起献媚的笑容,高声喊道:“奴才见过十一殿下。”十一殿下璧华肆意地靠坐在木榻上,没有理会李德生,只是冷眼看着被冷水泼得湿透的九妹扶摇。躺在软榻上的女子哆嗦了一下,没有动静。“殿下,没醒。”青衣捧着尚在滴水的花瓶,说道。这没出息的东西,醉成这样。璧华摸着发际垂下来的赤焰黑曜石,狭长的凤眼微眯,甩袖站起来,凑近低头看去。春衫单薄,湿透的衣裳勾勒出玲珑有致的线条,墨黑的青丝犹在滴水,软榻上的女子面色苍白素净,如同盛开的雪白的柔弱小花,璧华尚未回过神来,只见扶摇翻了个身,一把抱住璧华,捧起他俊美的面庞,睁眼似笑非笑地醉语:“十一哥,你怎么长了两个脑袋。”站在亭子内的美姬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还醉得一塌糊涂的九公主浑身湿透地抱住十一殿下,甩璧华一脸水渍,揉着他俊美的面容,顺便扯下了殿下最喜爱佩戴的赤焰黑曜石,踩了一脚,动作一气呵成。“拉开,快,将这蠢货拉开。”璧华气急败坏地嚷道。红衣和橙衣冲进来,大吃一惊,连忙拉开撒泼的九公主。扶摇被璧华的两个美姬压制住,索性靠在美姬身上,看着一身狼狈的璧华,咯咯地笑出声来。压制着扶摇的两个美姬却是手脚微凉,十一殿下素有洁癖,不喜人碰触。记得早几年有个侍婢自恃貌美,爬上了殿下的床,结果殿下命人砍了那个美人的手脚,丢在了乱山岗,沐浴熏香了整整七日才消了怒气。这九公主是触了殿下的逆鳞了。璧华愤怒地扯开外袍,丢在地上,摸了摸脸上被挠出来的血痕,暗色的双眸锁住半醉半醒间的萧扶摇,伸手掐住她的纤细的脖子,不怒反笑:“扶摇,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只会可怜地躲在这里醉生梦死。”璧华用力,看着手下女子面色苍白地咳嗽起来,却不挣扎,心中越加愤怒,他怎么忘了,这个蠢货可是连死都不怕的。璧华拂袖甩开她,任她跌在地上,然后踹了一脚亭子里的软榻。“把这里的酒都给我砸了。”璧华居高临下地看着犹在装醉的扶摇,慢条斯理地开口。美姬们对视一眼,立马动手砸酒,清脆的声音霹雳巴拉地响起,听得外面的李公公心惊胆颤起来。“不要砸我的酒。”一直面无表情的扶摇闻言脸色微变,急急抢了一坛子酒。这些年,有酒才能入睡,要是酒都被璧华砸了,她又要出去寻酒了。美姬们都是跟随璧华多年的,深知这位殿下的秉性,无论旁人是如何轻贱这位声名狼藉的九公主,她们却是不敢放肆,见状也不去抢夺,只垂眼立在一旁。“扶摇,装疯卖傻三年不累吗?这帝宫,朝堂好戏连连,你想置身事外,却是难了。”璧华俯下身子,抚摸着她光洁的面容,笑道。扶摇只抱着怀里的酒坛,不去看他,打了一个哈欠,有些昏昏欲睡。醉了这些年,她早已不分年月,不问世事。璧华见她不为所动,神秘一笑,低沉而危险地在她耳边开口:“扶摇,凤岐回朝了。”扶摇身子陡然一颤,五指毫无意识地扣紧冰冷的地面,只觉有戾气划过心尖,难受得厉害。“李公公,进来宣旨。”璧华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喊道。一直候在外面,竖着耳边听着动静的李公公突然被点到名字,双腿一抖,慢了半拍,随即献媚地应道:“奴才遵旨。”宣读完圣旨,李德生见九公主迟迟不接旨,只抱着怀里的酒坛子,立马焦急地催道:“公主,接旨啊。圣上在昭阳宫召见诸位公主呢。”哎哟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酒坛子,圣上这禁足令一解除,接下来可就是赐婚的事情了。如今这宫里的公主多,赐婚可都是按着身份地位来的,要是运气不好被指了一个花天酒地的皇孙贵族或者庶族寒子,那可就是一辈子被毁啊。扶摇站起来,将怀里的酒坛子放在石桌上,接过圣旨,转身离开。璧华狠狠拽住她的手,凤眼一眯,问道:“你该知道如今你年龄大了,父皇断不会养个闲人在宫里,你都不问要嫁的人是谁吗?”扶摇九回头,看着他俊美华贵的面容,伸手掰开他的手指,第一次无比清醒无比淡漠地开口:“嫁谁不都是一样吗?”璧华猛然间神情阴鸷起来,一字一顿恶毒地说:“扶摇,你果真是透彻的人,无论你嫁给谁,却是嫁不了凤岐的。以你如今的名声,父皇要是将你赐婚给凤岐,那就是对凤氏家族的侮辱,更何况凤岐不要你。”扶摇垂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亭子,走出三步远,转身狠狠将手中的圣旨砸向十一殿下璧华,正中额头,鲜血直流。“殿下,殿下——”“殿下,您没事吧?”一群美姬们大惊失色地围上去。一旁的李公公吓得两腿一哆嗦,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这九公主果真是被关傻了,连十一殿下都敢打,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子。“回宫。”璧华擦去额头的鲜血,看着扶摇翩然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冷残的笑容,转身拂袖而去。回到蘅芜宫的内室,扶摇有些疲倦地揉揉脑袋,脱下湿透的衣服,置身于凉水中。春寒料峭,水冰的能冻死人,她靠坐在简陋的浴桶中,忍住满身的冰寒。如今唯有这样才能时刻提醒她,她的处境。凤岐,凤岐,三年了,他终于回来了。扶摇的身子忍不住轻颤起来,她闭目,将满眼的戾气紧紧闭上。“公主,我回来了。”清鸾捧着怀里几块新鲜的糕点,兴致冲冲地小跑回来,大力推开门,见她闭眼泡在浴桶里,一地湿透的衣裳,面色微微苍白。“公主,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见落花亭一地的碎酒坛子。”她睁眼,微微一笑,安抚着小宫女。这几年,众人都弃她而去,她在这偏僻的角落里醉生梦死,也只有清鸾一直陪着她。扶摇站起来,走出浴桶,清鸾赶紧寻来干净的布,替她擦干身子,换上衣服。“公主,这么凉的水泡着,会受寒的。”清鸾摸了摸她冰冷的肌肤,指尖一颤,双眼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要是生病了,这里又没有药,可如何是好?”扶摇轻轻摇头,说道:“不会的,清鸾,我只是泡了一会儿。你去帮我把柜子打开。”这些年常年宿在外面,哪里会那么娇贵。“对了,公主,我带回了几块您最爱吃的芙蓉雪片,一路上用手帕捂着,还热乎呢。”清鸾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怀里取出糕点,双眼发亮地看着扶摇。公主这整日喝酒如何是好,吃的也少。“你吃吧,我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扶摇摇头一笑,示意清鸾打开有些破旧的柜子。取出里面的木箱子,打开。木箱子里摆放着一架碎裂的古琴,琴弦尽断,凤尾焦黑。扶摇轻轻抚摸着里面断裂的古琴,目光微微空茫。“拿布来。”清鸾欲言又止,放下糕点,去翻柜子,哪里找得到丝帛锦布,只得取了一件早些年的披风。扶摇将披风摊开,取出古琴碎片,用披风包裹好,抱出厢房,走到院子里,寻了一棵开得极旺的海棠树,放在树下。清鸾跟在后面有些不知所措,今天回来就发现公主有些反常,没有醉酒,反而在沐浴,现在又取出这碎琴,小宫女有些焦虑,见扶摇寻来花锄,立马按住花锄,说道:“公主,埋不得,这可是难得的凤琴焦尾。”这琴可是凤岐公子所赠,虽然碎了,但是还是埋不得。“再好的东西,一旦破裂便只能弃了。”扶摇抬眼看了她一眼,微冷地开口。清鸾欲言又止,眼睁睁地看着扶摇在海棠树下挖坑埋琴。公主这埋的是她与公子的年少之情啊。春季雨水丰沛,很是好挖,扶摇不一会儿便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扫了一些落花进坑,然后取出古琴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放进去,再用泥土埋起来。春风袭人,没一会儿琴冢上便落了一层落花。扶摇让清鸾去落花亭,取来仅剩的一坛酒,将满坛酒倒下,祭着凤琴焦尾。谁想当年膏粱锦绣,鲜衣怒马少年行,琴音瑟瑟相思意,一朝被禁三余载,琴与情,尽付东风去。她幽然一叹。“清鸾,帮我上妆,父皇在昭阳宫等着召见我。”扶摇抬眼,看着帝宫的四方天空。三年,这样颓废的三年,她别无选择地重新踏入帝宫的泥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