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一人在桃花林内闲逛,寻了一处极为清幽的假山,卧在假山后小憩。待醒过来时,天色有些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这小憩睡得极其安稳,梦里有桃花香气缠绕,也无深宫的争斗纷争,偶有几声禅寺的钟声响起,悠远宁静,更添几分的静谧。扶摇醒来也不急,慢慢地找出去的路。她早已打听到,这桃花宴上的三斗结束后,会有一个晚宴,萧琉璃等人都会歇在凤家的别苑内。她只要晚上与萧琉璃她们等人汇合,便无大碍。今日一行,她已见到凤岐,便直觉地避开萧琉璃等人。一是她性子冷淡,难得出来一趟,便想一人看风景,寻个清静,二是,她素来烦那些个勾心斗角,也怕无意落入萧琉璃等人的设计中,索性连清鸾都丢在一旁,一人独行。扶摇费了一些时间找到出去的路,好在出了林子,天光就明亮了一些,瞧这光景,快到傍晚了。曲水流觞亭的人早就散了,扶摇走出桃花坞,只见先前的车马喧嚣早已不见,只有一些下人留下来清扫着桃花坞。倒也还有一些马车未走,扶摇询问了一个下人。那人恭声说道:“凤相夫人早些时候便回府了,二公主带着众人去前方的相国寺了。”扶摇点头,只见一个女子从前方的树荫下急急行来,见到她,展颜一笑,说道:“扶摇姑娘,你果真没有走,我终于等到你了。”李夕颜连忙将手中的锦盒递给扶摇,面容尚有几分焦虑:“姑娘走得匆忙,忘记这锦盒了,我询问了桃花坞的下人,说无人见到姑娘出来,便一直等在这里,上天怜悯,总算等到姑娘了。”扶摇微微一诧,李夕颜竟一直等在这里。“对了,先前有人送来一封信,也在锦盒内。”李夕颜说道。扶摇目光微动,打开锦盒,取出信笺来。信上只有两个字:落月。落月?这是什么意思?送她如此珍贵的扇子,又送这两个字,意欲为何?李夕颜看着信笺上的“落月“二字,“咦”了一声,说道:“落月?这里有一处断桥,称为落月。据说这落月的由来还有一段传说呢。”“什么传说?”扶摇问道。“扶摇姑娘有所不知,这断桥就在桃花坞旁的巫山。其实也是一段凄美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这巫山乃是灵山,山间的灵气孕育出了一只山魅,那只山魅喜食月光,会唱天籁的歌声。经常有夜间赶路的路人被歌声所惑,神智失常跌下山涧边的浮桥。后来罗浮山有修道之人听说了此事,前来除妖。那道人却是一个长相俊美的书生,不知怎的也被那只山魅所惑,那只山魅却没有杀那道士,反而爱上了他。后来那道士在一日夜间听到了禅寺的钟声,醒悟过来,欲杀那只山魅。那山魅伤心欲绝,质问他,那道人只说,她乃是异类,人人得而诛杀。后来也无人知道那只山魅是否死去,只是山民再也听不到天籁的歌声,而山涧旁的浮桥被人毁去,桥边只有落月二字。后人就称之为落月桥。”“那道士呢?”扶摇看向桃花坞旁的巫山,低低问道。“那道士再也没有出巫山,终身都守在了断桥旁,日夜抚摸着落月二字,死后让弟子将他葬在落月桥。”异类,求而不得的爱情。扶摇伤感一叹,低低地念着那几个字:求而不得的爱情。李夕颜见扶摇有些感触,说道:“后人根据这落月的传说,把落月桥称为试情桥。扶摇姑娘可千万不要去那落月桥,那里是山路很不好走。”试情桥?扶摇寻思着,取出那柄象牙丝编玉堂富贵宫扇,与李夕颜辞别。李夕颜再三谢她,然后说道:“姑娘,二公主在建康城内的天一阁备下了晚宴,天色已晚,要不我们结伴而行吧。”扶摇看向落月桥的方向,转念一想,那送宫扇的人动机未明,她断然不会一人前去赴约,便点头说道:“好。”李夕颜让她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后又寻了另一辆马车,相伴前去建康城。李夕颜见扶摇上了自己的马车,前去建康,微微一笑,意味深长。扶摇坐在马车内,细看着手中的宫扇,也不知马车行了多长时间,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她心里一惊,连忙掩口,但是那异香极为浓烈,扶摇目光猛然一冷,知晓自己着了别人的道。等了整整一日,终于还是出手了。扶摇紧紧攥住手中的宫扇,以极快的手法取金针刺中自己的风池穴,然后作势昏迷。“那女人昏迷了吗?”有声音传来,马车戛然停止。“倒了,但是只有一个人。”一人掀开帘帐,说道。“一个也是人,先回去复命再说。”马车被转手,继续朝建康城内驶去。扶摇虽然神智清晰,但是那异香的药性实在强大,全身都麻痹了,动弹不得,只得继续装昏迷,以静制动。她面色微冷,眉眼间的戾气一点一点地聚集,多少年了,是否人人都认为她萧扶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懦弱无能的女人?幼年时,在黑暗无光的冷宫,娘亲将她丢进干枯的井底,说:“阿摇,外面的世界比冷宫更为黑暗,若是连冷宫都无法生存,不如死在这里。”她在那井底摸到了无数的白骨,风干的衣裳,月光照进枯井,照亮那些没有悲欢的骷髅,照亮这个无情黑暗的帝宫。她与那些白骨为伴,借着月光,星光,天光苦学着娘亲丢给她的书籍,她不知道自己学了多少,也许太多,反而忘记了。她告诉自己,阿摇,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里。你要飞出去,扶摇直上九万里,不要待在这样污秽的地方。她拼命地学,拼命地学,踩着白骨,往上爬。跌下来了,继续爬上去,跌下来,继续爬。娘亲站在幽暗的井口,低下面容沙哑地说:“阿摇,你爬不上来吗?”她咬牙,吃喝都在井底,与那些咧嘴微笑的骷髅一同睡去,梦里那个月牙衣衫的少年,眉眼如画,笑着问道:“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她在井底嚎啕大哭,拼命拍打着井壁,打到双手血肉模糊。她感觉自己这一生都只能生活在黑暗中,再也不能去碰触那个少年雪白的衣裳。半年,她用了整整半年,从那干枯的井底爬上来,一身戾气,血肉模糊。娘亲坐在井旁,梳理着长发,她第一次丢掉手中的梳子,抚摸着她的小脸,说:“阿摇,阿摇--”她的眼流下两行泪来,泪水划过布满疤痕的脸,透出一丝的温柔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娘亲哭,可她再也哭不出来了。那是她永不愿想起的过去,黑暗的,无人知晓的过去。纵然是凤岐也不知晓的。走出冷宫后,她十岁,是个孤僻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凤岐教她读书写字。她决心遗忘冷宫里的一切,那个女人给予她的一切,从头学。她成为帝宫里最无能的公主,人人都可以践踏的公主。她压抑着骨子里的戾气,不愿它们改变她,她要做纯白如纸的孩子,如此才能牵着那个少年的手,走在阳光下。可是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又换来了什么?凤岐的离去,深宫的倾轧,人人的践踏?那些被埋葬的过去总会在黑暗无光的夜晚翻涌而出。那些咧嘴微笑的骷髅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讥笑她的无能。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娘亲死去,凤岐亦离开。既然她们要斗,那便斗吧。这帝宫就如同年少时待过的枯井,她定能踩着那些白骨爬出来。扶摇闭眼,隐去满眼的戾气与挣扎,浑身散发出一丝的凌厉。我命由我不由天,弃她去的,践踏她的,算计她的,要她命的,她会一一地还给他们。马车徐徐进城,驶向了未知的地方,扶摇卧在车内,凝神屏息,以不变应万变。天一阁廷尉之女高瑶焦虑地等在天一阁的厢房内,“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书卷,问道:“怎么还是没有消息?”丫鬟连忙安抚道:“小姐别急,应该快来了。”说话间,一个奴仆敲门进来,低低地说:“小姐,事情办妥了。”高瑶一喜,确认道:“哥哥将人送进去了?”“马车内只有一人,大公子已经将那人连同其他的女子一起送进去了。”怎么只有一人?高瑶心中微诧,连忙说道:“送进去的人是谁?”“手下人打劫的是那祭酒之女的马车,但是马车内只有那个拿着宫扇的女子一人,手下人怕节外生枝,便直接将那人送给了大公子。”该死的李夕颜,高瑶恨恨地皱眉,她的目标原本是李夕颜,没有想到被她逃过一劫,反而让那个女人给她做了替死鬼。高瑶挥手让手下人下去,寻思着只能再找机会下手。高瑶并未将扶摇的事情放在心上,丝毫不知她欲算计旁人反遭人算计,因扶摇一事埋下了灭门的隐患。就在廷尉之女高瑶私下在厢房谋算之时,祭酒之女李夕颜却是在不远处的另一厢房里,跪倒在萧琉璃的面前。桃花宴的众人都在天一阁聚会,如今这桃花宴上的诸事传的整个建康都知晓,参加宴会的众人忙着应付各种的来访,只有萧琉璃带着女官木槿,在厢房内小憩。“我倒是小看了你。”萧琉璃坐在软榻上,将双手放在小巧的花草刻图的纹炉上,熏着淡淡的合香。李夕颜垂目,低低地说:“只是可惜了这龙凤灵芝式玉如意。”说着将手中被摔的有裂痕的玉如意呈上来。萧琉璃看着那摔有裂痕的玉如意,轻轻一笑,说道:“一点也不可惜。我那九妹谨慎聪慧,这玉如意摔的值。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如何取得了我九妹的信任?”李夕颜跪倒在地,低低地说:“小女拿着公主的玉如意,在桃花林内遇见九公主时,不小心摔裂了这玉如意,小女只是实话实说,无半分作假,九公主这才没有疑心。”李夕颜自幼生在宅门,家里的勾心斗角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深谙人心之道,最熟悉的一招便是欲进还退。她与扶摇见面的种种,看似无意与扶摇有所牵连,却是招招都有后招。李夕颜对扶摇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也无半分算计扶摇之心,她唯一算计的只是廷尉之女高瑶。高瑶与她积怨已深,见她在桃花宴上出尽风头,定然心生怨恨,她只是巧妙地将高瑶的恨意激到最高点,迫她出手。再祸水东引,让扶摇坐上她的车。她是小小的祭酒之女,身份卑微,扶摇在桃花宴上名不经传,高瑶蛮横,定然不会将她二人放在眼中,心生怨恨,出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心中雪亮,这一切都在二公主的掌握之中,只怕高瑶那边也有她这样的棋子。这些个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一些不经意的话语点拨,串联在一起,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让高瑶出手,掳走了九公主扶摇。二公主给她桃花坞的地图走法,给她玉如意,激发她与高瑶的私怨,让那个女子一步步走进圈套之中,借高瑶的手杀人。想到这里,李夕颜一身冷汗。“你放心,你父亲的事情本宫会放在心上,这两日你就能见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去。”李夕颜闻言大喜,给萧琉璃磕头道:“多谢二公主,公主大恩小女永生不忘。”“要谢谢你自己,本宫什么都没有做。”萧琉璃淡淡说道,示意木槿带李夕颜出去。萧琉璃看着李夕颜出去,低低一叹,木槿进来,见二公主依旧愁眉不展,宽慰道:“公主,如今大势已定,九公主定然有去无回,况且这事,从头到尾都是祭酒之女与那廷尉之女的纷争,纵然他日凤公子调查,也查不到公主的头上,公主忧心什么?”萧琉璃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夕颜是个极聪明的人,此事我只是稍加点拨,她便将扶摇引入了那个死局。她父亲的事情我反而不便插手,你找个时间让舅母出面处理。”木槿点头应道。以凤岐如今的势力,廷尉高家只怕难逃一劫。只是凤岐啊凤岐,纵然你杀尽了廷尉高家,只怕也换不回来扶摇了。那个地方,从来都是有进无出的。李夕颜一个祭酒之女,哪里会猜到萧琉璃的心机。萧琉璃并非借助高家的手杀扶摇,高家还没有那个资格。高家只是在其中起着搭桥牵线的作用。她借的是帝宫皇子们最有权势的那一位。扶摇一死,凤岐定然与那位不死不休。萧琉璃微微一笑,她从不轻易出手,一出手便是真正的死局,只是她无法估算事发之后凤岐的反应以及所带来的后果。不知为何,萧琉璃隐隐有了一些不安感,她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