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过,帝宫风平浪静地度过了酷暑与深秋。期间,除了五公主萧佩蓉回宫中哭诉驸马娶两门妾室,右仆射大人在天一阁怒斥百家儒生,庐阳范氏入帝都等等琐碎事情,帝宫很是平静,直到武定十六年冬,大雪纷飞。重华宫里,萧璧华下朝后,换上素锦的墨莲家居儒衫,抱着侍女青衣送上的八爪金丝暖炉,站在半开的窗户前,看着大雪纷飞的庭院。院里新送来的红梅在白雪的欺压下傲然怒放,霜冻凝住了艳色花骨朵。萧璧华沉眉看着,心腹幕僚庄羽依旧摇着一把羽扇,笑眯眯地踏入屋内,拍拍肩膀上的白雪,笑道:“殿下似乎极是喜欢雪景。”萧璧华见他一身白雪,怡然自乐的模样,心中一动,走进庭院,迎着乱飞的寒雪而立。庄羽见萧璧华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一时也摸不准这位殿下的心情是好是坏,便说起一桩事来:“这雪下的极大,刚才我经过东面的暖阁时,倒是见到了极有意思的事情。”东面暖阁住的可是那位九公主萧扶摇。自地宫事件后,也不知是十一殿下有意还是无意,一直将萧扶摇留在了重华宫,蘅芜阁那边因地处偏僻,被魏文帝下令改建,大约是建戏台子。萧扶摇无处可去,便一直待在了重华宫。“你见到了什么?”萧璧华转过身来,眉眼沉璧,映衬着漫天飞雪,雍容华贵不减分毫。庄羽心思一动,暗暗一笑,果真说起了那位的事情,殿下总会有几分兴趣。庄羽浅笑地道来:“刚刚我经过九公主所居的暖阁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便忍不住探头瞅了一眼。只见里面主子丫鬟围坐了一圈,在围炉煮酒,架火烤鹿肉呢,好不热闹。殿下若是此时去,还能讨碗酒喝,讨点肉吃。”萧璧华闻言,先是有些愣,随即莞尔道:“那我们就前去讨点酒喝吧,这冰天雪地的,喝酒甚好。”说完,便让青衣取来斗篷,与庄羽两人踏雪而去。东暖阁内,扶摇原本歪在火炉边看书,清鸾在一旁添着火盆子,兴致勃勃地为她缝制新衣。扶摇看的是《大周野史》,她素来爱看这些野史传记,不爱正统的史书。于她看来,那些所谓的史书大多是为帝王者撰写,讴歌其事迹,抹去诸多真实的史实,反倒是一些野史,隐晦而真实地记载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大周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里,扶摇翻阅着手中野史,正好看到了帝女沧海的那部分,讲述那位帝女出格的一生:生在帝王家而厌倦富贵荣华,文斗诸子百家儒生,独居幽禅寺,一生未嫁,最后远渡重洋而去。有人说,帝女沧海追求长生之术,最后是寻仙而去,也有人说帝女沧海早已老死禅寺,远渡重洋一说荒谬至极。终是野史,扶摇歪在软榻上,手持书卷,竟有些晃神,原来世间竟有这般女子,原来脚下千万般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她环顾着这重华宫的东暖阁,然后嗤笑出声。这里虽说是暖阁,不是重华宫的主殿,算不上奢华二字,可屋内一切莫不是精致至极。扶摇放下手中书卷,只觉这偌大的帝宫便是一个金丝牢笼,而萧璧华的重华宫横竖也不过是更加奢华的珠玉牢笼罢了。可叹萧璧华那样华贵的一人,竟也甘心自居这珠玉堆砌的牢笼,思到此,扶摇摇头浅笑。“公主,你笑什么?”清鸾自衣裳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道。她自半年前的桃花宴上跟丢了扶摇,暂居在凤家,担心受怕了两日后,一直为此后悔不已,回宫后便立誓再不离扶摇半步,尤其是在这诡异的重华宫内。扶摇摇头,淡笑道:“只是读了一段有趣的故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清鸾吐了吐舌头,笑道:“奴婢愚笨,公主高见。”扶摇大叹,这丫头自从和小七混在一处后,越发胡搅蛮缠起来,竟学起了小七的深沉,可是她原本就是活泼单纯的性子,这一学反倒是四不像了。正说话间,小七掀起外间厚厚的帘子,远远地笑道:“阿鸾,赶紧架起火,今儿咱们烤鹿肉给公主吃。”小七手上还拎着一只肥硕的鹿,忙让丫鬟去准备热水和刀具。“你这是做什么?”清鸾不可思议地叫道,“小七,你从哪里弄来的鹿?这可是宫里啊--”最后的尾音颤抖起来,带着无尽的欢喜,她久居深宫,早就闷坏了,瞧着小七这些层出不穷的点子,嘴上虽然问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我让那木头剑客去猎杀的。”小七吩咐丫鬟去将鹿用绳索绑住,去宰杀,可这些丫鬟都是萧璧华的人,那厮洁癖,连带着手下的丫鬟也比寻常的丫鬟娇贵几分,哪里会干这样的事情,全都抱头鼠窜,气得小七直跺脚。这些日子来一直懒散,扶摇难得有几分兴致,便起身,披上外出的狐裘,说道:“咱们去亭子里烤肉,可惜这头壮鹿了。”扶摇一发话,整个暖阁立马动了起来,清鸾带头跑出去,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院子里的雪下得极大,将整个暖阁覆盖成一个冰封的世界,扶摇踩着厚厚的白雪,在院子里走起来,看着脚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清鸾吩咐人架起火堆,又吩咐丫鬟取来室内的屏风,将小亭的帘子放下来,支起几个火盆子,瞬间,亭子里的温度便上升了起来。“公主,快进来,别冻坏了。”清鸾在亭子里喊道。扶摇微微一笑,看向一直守在屋顶上的布衣剑客。半年来,这布衣剑客一直默默地守在暖阁内,沉默寡言,孤独寂寥。小七私下告诉她,这人的来历,她听了也就抛之脑后。一入宫门,往昔的荣光都散尽,在她眼中,只剩下自由的或者是不自由的人。扶摇踏入亭内,只见小七将鹿的内脏全都丢弃,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香料尽数塞进鹿的肚内,架在火上烤了起来。“公主,这可是我烦了那木头七天,他才出宫猎了一头回来,来回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小七比划着,双眼晶亮地指着不远处的布衣剑客。扶摇点头,笑道:“有肉没有酒怎么行,我记得父皇的太极宫里有陈年的好酒,你让西决去取些过来。”今日大家兴致极好,那就煮酒烤肉,潇洒一回。小七见状,大喜,一溜烟跑过去缠着西决了。扶摇远远看着,只见那剑客目光看过来,然后一言不发,去了太极宫。半年时光,众人都有些改变,扶摇斜支着脑袋,看着忙乎的众人。清鸾因为出了蘅芜阁,变得愈加的活泼,而小七似乎遗忘了她的仇恨,整日缠着剑客西决,那剑客却整日酷酷的,不爱言语,但是她只要一回头,便能看见布衣身影。萧璧华似乎遗忘了她的存在,极少来东暖阁,如此一来,她住在这里倒很是安全。白雪簌簌地落在小亭上,偶有几只鸟儿觅食飞过,扶摇有些疲倦地闭眼,感觉想要昏睡。这些日子来,她总是梦到从前的光景,娘亲,枯井,少年凤岐,还有年少时的璧华。那些原本遗忘的东西居然重新在梦里浮现,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觉得这样也很好。但愿一梦千年不觉醒。“公主,公主--”清鸾轻轻推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公主,这才一会儿工夫,您怎么又困了?”扶摇打起精神,笑道:“冬日里总是有些懒散的。”扶摇闲散地看着她们烤鹿肉,不一会儿,小七烤的鹿肉便有了香味传出来,西决也带回了酒,几人围着火炉而坐。酒香夹杂着烤肉的香味,很是诱人。扶摇喝酒素来是肆意的,往日里一个人喝酒倒也风流不羁,如今和两个女子、一个剑客在一起喝酒,多少拘束了些,便让人掬了白雪过来煮酒,不像往日那般抱着酒坛子喝了。三人喝了一圈,唯独西决滴酒不沾,沉默地坐在亭子里。“木头,你真的不喝酒?”小七酒量不好,喝了一点便有些醉,踢着酒坛子问道。西决万年冰封的脸抽搐了一下,摇头,酷酷地不言语。扶摇在一旁看的有些莞尔,西决带回来的酒是太极宫的贡酒,陈年佳酿,后劲很是大,喝到肚子里如同有一团火在烧一般,寻常人三杯下肚就会醉倒。小七和清鸾喝的不多却有了醉意。火堆上的鹿肉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几人分吃了一些鹿肉,扶摇吃了一口便没有吃了,只一个劲地喝酒。“不能多喝,这酒烈。”扶摇喝了小半坛,面容浮现一丝的嫣红,西决终于出手按住了酒坛子。扶摇偏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朴素至极却剑法高超的剑客,这半年来,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彼此默认对方的存在却不多加干涉对方的生活。只是如今西决越线了。扶摇继续喝酒,似笑非笑地说:“楚先生不喝酒,扶摇不强迫,还望先生也莫要干涉扶摇的事为好。”楚西决因何而来,她是清楚的。“公子定然不愿意见到公主醉酒。”西决沉默了数秒钟,说道。萧扶摇的喝法就如同在灌酒一般,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能喝酒,而且还是以如此肆意的姿态喝酒,这天寒地冻的,他家公子见到了,只怕心尖都要疼了。“他是他,我是我。”扶摇声音一冷。那厢,因为酒烈,小七和清鸾都醉倒了,两人拉扯着说着醉话,只剩下扶摇与剑客西决两两相对。“我跟随公子七年。”西决看着眼前这个连眉尖都笼罩着一层寒霜的女子,心中莫名地吐出话语来,“公主若是有机会还是去相府看一看公子居住的地方。”“你若是如此心系你家公子,何苦守在这深宫,不如早些离去。”扶摇说道,微微冷笑。西决被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向是不善言辞的,此时只觉的公子放在心尖上疼爱的这位九公主实在是个犀利至极的女人。他守在重华宫半年,亲眼看着这个女子日日闲散,没心没肺地过着日子,任谁来了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禁替公子焦虑,公子如今为她费尽心思,只怕这女子未必领情。扶摇拿起地上的酒坛子,又喝了一口烈酒。喝酒的时候是她萧扶摇最软弱的时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生出一丝的奢望,奢望自己能醉倒,奢望自己也如那些深闺女子一般,过着锦上添花的生活,盼望有一个良人能与之携手终老,将她捧在手心疼爱。大约全天下的女子都能做这样的美梦,唯独她不可以。她试过,疯狂了一次就足够了,如今再也没有人能让她不顾一切地爱下去。那个会做美梦的萧扶摇已经死去了。“阿九,你倒是真的懂得享受。”一道轻笑声传来,有人踏雪而来,玉骨伞,黄穗子,锦袍如泼墨山水,清雅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