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排长,还认识我吗?”我知道有一天,一切将变得很美好,我知道那一天,我将永远无法看到。因为我的家乡闯进了一群强盗,我只好放下锄头举起青龙大刀!我要为亲人们讨回带血的公道,我要让强盗们知道自古恶有恶报!再见了亲人们,前方已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永别了弟兄们,我们已听到胜利的礼炮。你可知道,多少弟兄血洒疆场名字却没人知道,你可知道,多少父母望眼欲穿儿已尽忠再难尽孝;你不知道,我们的血肉啊还埋在异乡的野外荒郊,你不知道,我们的魂灵啊已找不到回家的那条小道!再见了亲人们,誓把红旗插到强盗的老巢!永别了弟兄们,凯旋之日勿忘登高相告!你将看到,多少中华儿女前赴后继已血染征袍!你将看到,强盗的屠刀永远也吓不倒四万万同胞!你会看到,我们的血肉啊已化作天上那霞光万道!你该知道,我们的魂灵啊还守护着祖国的河川山坳!那一天,我已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一发发炮弹在国军阵地上爆炸,掀起的泥土像雨点一样砸下来。秦智勇和栓子从炸弹掀起的浮土中爬出来,趴到掩体上,继续向阵地前方投弹、射击。秦智勇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天心阁上飘扬的青天白日旗,耳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秦智勇向阵地前方望去,又一群日军士兵在一辆97式坦克的掩护下呐喊着“斯斯没”(日语:前进),冲了上来。栓子抱着集束手榴弹跃出战壕,向坦克冲去。栓子时而匍匐前进,时而站起猛跑,冲到坦克前,把集束手榴弹塞进坦克的履带上拉下导火索,身体旋即滚到一边,坦克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瘫痪了。栓子爬起来刚跑两步,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右腿上,栓子右腿屈膝跪在地上,此时又一辆坦克咆哮着向栓子碾去,栓子拖着受伤的右腿艰难地向前挪动着,大声哭喊着……战壕里,秦智勇惊恐地看着正哭喊着踉跄前行的栓子……坦克离栓子越来越近……秦智勇抱着脑袋蹲在战壕里……又一颗子弹打在栓子的肩上,栓子摔倒在地,绝望地看着冲向自己的坦克……坦克打出的炮弹不断在阵地上爆炸,一个士兵被炮弹炸飞起来,炸碎的肢体重重摔在秦智勇的眼前。秦智勇猛地站起身,抱起一个炸药包跳出战壕,向坦克冲去……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坦克改变了方向,炮筒调整着高度,向秦智勇迎面冲过来,只见炮口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2005年秋。湘西龙潭。秦智勇猛地从**坐起,汗水顺着他稀疏花白的头发流了下来,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几十年来,同样的场景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此刻,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的耳边依然回响着97式坦克巨大的轰鸣声,他圆睁着血红的眼睛,像发现了猎物的豹子一般,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坦克的轰鸣声在他的耳边越来越大,轰鸣声中还隐约夹杂着“斯斯没”的叫喊声。秦智勇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着,他掀开被子,抱起枕头,光着脚,一瘸一拐地冲出门外,跑向院门。正在院子里捏糍粑的儿媳妇看见抱着枕头冲出院子的公公,急得冲西屋里大喊:“泰平!泰平快出来!”秦智勇的儿子泰平披着衣服、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从西屋里跑出来。媳妇冲他喊着:“快呀,跑出院子了!”两人一前一后向院门外跑去。院子外的土路上,秦智勇抱着枕头站在路边,旭日霞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看着远处在尘土飞扬中隆隆开来的巨大“怪物”,他大吼一声,向着“怪物”冲去。一辆农用手扶拖拉机席卷着尘土,“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一边开着拖拉机,一边满心欢喜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车斗里刚买来的日本原装液晶电视,突然他看见一个老头抱着一个东西向他冲了过来,不禁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捏住刹车手柄,拖拉机在秦智勇面前停了下来。秦智勇抱着枕头匍匐着爬进拖拉机的车头底下。泰平和媳妇追了过来,把秦智勇从拖拉机底下拖了出来。小伙子不满地看了一眼秦智勇,一脸的不屑:“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碰瓷啊!”秦智勇抱着枕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拖拉机。泰平忙不迭地赔着不是:“不是啊!不是啊!他有病!”小伙子:“有病就治,别出来害人!”说罢一踩油门,启动了拖拉机。拖拉机从秦智勇眼前开过,车斗里电视机包装箱上印的“日本”两个字让秦智勇又瞪圆了眼睛。泰平搀着父亲,像哄小孩似的:“爸,回家了回家了。”泰平和媳妇搀着秦智勇回了院子。秦智勇边走边向着一个方向敬了个军礼,又向另一个方向举手打了个招呼。泰平劝慰着:“没人了、没人了,都走了。”秦智勇喃喃地絮叨着:“都走了,都走了。”泰平和媳妇搀扶着秦智勇回到屋里,躺在**,泰平媳妇用毛巾沾湿了水,给秦智勇擦去脚上的泥土,泰平给父亲盖好被子。秦智勇躺在**,脸冲着墙壁,浑身哆嗦。泰平坐在床边,安慰着:“爸,您又做梦了吧?没事了,没事了,您再睡会儿吧。”泰平媳妇从秦智勇的屋子走出来,迎面碰到儿子强军。强军皱着眉头:“妈,爷爷是不是又睡糊涂了?”泰平媳妇无奈地点点头,从锅里拿出两个刚烤好的糍粑放到碗里交给强军:“去,给你爷爷送去。”强军:“我不去。”泰平媳妇一边忙活着,一边不耐烦地:“咋啦?你爷爷又不会吃了你。”强军不情愿地接过碗:“那可难说,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日本鬼子!我真怕他哪天犯糊涂了真给我一拐棍。泰平媳妇笑了:“打你也活该!你说你啊,学啥不好,非要学日语,你爷爷最恨日本人,他能不生气吗!”强军:“学日语咋啦?将来我还想上日本留学呢!”泰平媳妇紧张地看了一眼东屋:“小点儿声,可别让你爷爷听见。还有,把你的日语课本也都收好了,让你爷爷看见还得被他撕了——”强军:“我才不怕他呢。”泰平媳妇把一袋子糯米倒进装满水的木盆里:快去吧,我这儿还不少事呢。强军只好端着碗走向秦智勇的屋子。此时,秦智勇正坐在**看着电视,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电视里正播放着日本国会议员和穿戴着侵华日军装束的日本青年参拜靖国神社。神社外,排着长长的等待参拜的队伍……秦智勇盯着电视画面,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强军端着一碗糍粑走进屋。秦智勇抬起头眯缝着眼睛:“你是谁啊?”强军笑嘻嘻地:“爷爷,我是强军,是您一手带大的孙子啊。我妈做的糍粑,让您先尝尝。”秦智勇:“强军啊,好,好,放下吧。”秦智勇拿起一块糍粑吃了起来。强军在爷爷身旁坐下:“好吃吗?”秦智勇嘿嘿笑着:“好吃,好吃。”吃了几口,秦智勇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愣愣地看着强军:“你是谁啊?”强军苦笑地看着爷爷。突然强军看见秦智勇的**有一本撕破的大学日语课本,他拿起一看,惊叫一声:“爷爷!你咋又撕我的书!”秦智勇放下糍粑,瞪着强军,吓得强军不禁向后退了几步,他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拐杖,随时准备逃出去,秦智勇操起拐杖向强军挥去,强军忙逃出屋子。西屋里,泰平坐在**正看信。泰平媳妇:“长栓叔是明天到吧?”泰平:“这信上说今天到长沙,明天差不多就能到这了。”泰平媳妇:“他们老哥俩六十年没见,明天又赶上重阳节,一定要好好喝两盅。”泰平:“是啊。”泰平媳妇:“可你说他爷爷还能认出长栓叔吗?”泰平叹了口气:“谁知道啊,他老说长栓叔早就死了,我怎么说他都不信——”泰平话没说完,强军气冲冲地闯进来,把撕破的日语课本扔在**。强军:“爸,爷爷又把我的课本撕了!还要打我!”泰平放下信,埋怨儿子:“说你多少次了,学日语的时候背着你爷爷,课本也要收好了。”泰平媳妇把课本拿起来看了看,安慰强军:“儿子,我拿糯米给你粘粘——”强军:“不用!明儿一早儿我就回学校,我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强军抢过课本,气哼哼地推门出去。泰平媳妇向着强军的背影喊道:“明天过节,你长栓爷爷还来呢,你咋能不在?这伢子……”翌日晨。朝霞映照着巍峨耸立的鹰形山,一辆轿车行驶在山下的公路上。坐在车里后排座上的古长栓凝望着远处的鹰形山,陷入沉思。坐在他旁边的龙潭镇镇长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我们这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抗战的时候,这里都是战场。那是英雄山,过去叫鹰形山,当时为争夺那个山头,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头些年修梯田的时候,挖出很多人骨头,我们的、鬼子的都有,现在还能从土里找到子弹头和炮弹皮呢。”司机:“是啊,前两天我三叔锄地时锄头还被炮弹皮崩坏了一个角呢。”镇长:“这是常有的事。山上的弹片和弹壳,村里三代人捡了几十年,到现在还没捡完呢。这个山头当时也被削掉了两尺高,解放后好几年还是寸草不生。”司机:“这山得有1000多米吧?”镇长:“1400多米呢。”一直遥望窗外的古长栓声音有些沙哑:“1450米。”镇长很诧异:“您知道?”古长栓的目光依然望向车窗外巍峨耸立的鹰形山:“当时我也在。”镇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古先生离开大陆多少年了?”古长栓:“快六十年了。”镇长:“哦。”古长栓再次陷入深深地回忆中,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身穿军装,手持驳壳枪,威风凛凛的智勇哥,还有老杨、老曹、二鬼子、老黄,还有冬梅……古长栓的心中默默地念叨着:“智勇哥,你现在还好吗?我们就快见面了,你还能认出栓子吗?”轿车在秦智勇家院门外停下。镇长:“到了,就是这儿。”古长栓从回忆中惊醒。镇长和古长栓下了车,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古长栓的旅行箱。镇长:“这就是秦智勇家。老爷子这几年有点糊涂了。”古长栓调整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镇长向院子里喊道:“泰平!泰平在吗?客人到了!”泰平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泰平看到镇长,忙恭敬地弯了弯腰:“镇长,您还亲自来了?”镇长对古长栓介绍着:“这是秦智勇的儿子泰平。”古长栓向前紧走几步,抱住泰平:“你——你就是泰平?”泰平也很动情:“叔!是我,您老人家可好?”古长栓仔细地端详着泰平,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好,好,你也这么老了?”泰平憨憨地笑笑:“过六十了。叔,镇长,快请进。”泰平把镇长和古长栓让进院子。泰平接过司机手里的旅行箱。古长栓拉着泰平的手,边走边问:“我的信收到了吗?”泰平:“收到了,知道您今天该到。”古长栓:“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们的音讯,多亏了这位镇长,才联系上你们。”泰平:“是,是,是。信也是镇长派人送来的。”泰平媳妇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用围裙擦着手。泰平媳妇赔笑着:“镇长来了。这是长栓叔吧?”泰平向古长栓介绍:“这是我堂客。”泰平媳妇:“快堂屋坐吧。”古长栓:“我智勇哥在哪?”泰平和媳妇连忙把古长栓和镇长让进秦智勇的屋里。昏暗的屋子里,秦智勇独坐在桌前,喝着酒。古长栓快步走到秦智勇面前,驻足端详着他好一会儿。秦智勇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古长栓和他身后的镇长。古长栓俯下身:“智勇哥——”秦智勇忙站起身,满脸堆笑地看着古长栓,不停地点着头。古长栓:“智勇哥!你还好吗?”秦智勇依旧笑嘻嘻地点着头。古长栓:“排长,还认识我吗?——”秦智勇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哆哆嗦嗦地举起右手敬礼:“是——是冯连长?不是——是孙参谋吧——也不是——”秦智勇疑惑地摇着头,打量着古长栓。古长栓:“是我啊!不认识了?古长栓!我是古长栓啊!”秦智勇依旧摇着头。古长栓:“智勇哥,你这是怎么了!我是栓子啊!”秦智勇低下头,念叨着:“栓子……栓子……”古长栓抓住秦智勇的肩膀:“我就是栓子!我还活着,我跟着部队去了台湾。一晃儿快六十年了……”秦智勇推开古长栓,颤颤巍巍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脸冲墙躺下。古长栓难过地看着秦智勇的背影。泰平有些尴尬:“他现在就是这样,时好时坏的,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泰平媳妇走进屋,打着圆场:“长栓叔还没吃饭吧,镇长也别走,尝尝我们自家酿的**酒。”泰平:“对对,长栓叔尝尝家乡的饭菜。”镇长:“好、好。”泰平媳妇把大家让到堂屋,古长栓失望地走出屋子,很不舍地回头又望了几眼躺在**的秦智勇。堂屋摆放着桌椅,面南正面墙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大家在桌前围坐,古长栓依然注视着秦智勇的屋子。泰平媳妇为大家倒上**茶。古长栓呷了一口茶,十分感慨:“还是家乡的茶清香啊!”镇长对泰平:“古先生当年和你家老爷子一起打过鬼子。”泰平:“是、是。”镇长:“你父亲跟你提起过吗?”泰平:“小时候听我奶奶讲过,父亲很少讲。”古长栓试探地:“家里的事,你都知道吗?”泰平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听奶奶说过。”泰平转头深情地看着秦智勇的屋子,“他老人家把我养大,为我奶奶养老送终,他就是我父亲。”强军帮着端上酒菜,有红烧鱼、辣子鸡丁、腊肉、糍粑、**酒,还有一盘辣椒粉。泰平叫住强军:“快来见过长栓爷。”强军向古长栓鞠躬问好:“爷爷好!”古长栓高兴地:“你好!泰平啊,你的孩子还这么小?”泰平自嘲地笑了笑:“娶媳妇晚呢。”镇长笑着插话:“黑五类的狗崽子,谁敢嫁?”古长栓不解地看着镇长。泰平解释:“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兵……都过去了,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古长栓看了看干净整洁的院子,欣慰地点了点头。泰平:“父亲一直以为您已经不在了……”古长栓:“抗战胜利后,你父亲因为腿伤退役了,本来我也不想干了,谁愿意打内战啊!可突然一天晚上,被稀里糊涂地装上船,船到了大海上才知道要把我们送到台湾,我和几个弟兄就跳了船,想游回大陆,可又被后边的船抓了回去,差点儿被枪毙。”泰平:“父亲是听逃回来的人说的。”古长栓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的?”泰平:“父亲这些年过的很苦,一直把奶奶送了终,带着我,一生也未再娶……”古长栓:“奶奶的坟在哪?”泰平:“在后山,和我冬梅婶子的坟在一起,吃完饭我带您去。”古长栓的目光变得很凝重,他又向秦智勇的屋子里望去。古长栓:“你父亲提起过你冬梅婶子吗?”泰平摇摇头。古长栓站起身,向秦智勇的屋里走去。秦智勇依然面向里躺在**。古长栓走到秦智勇床边:“智勇哥,你还记得冬梅吗?”秦智勇身子猛地动了一下。他从枕头下边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个鸳鸯荷包,凑在眼前,仔细地看着、看着,耳边仿佛听到冬梅那清脆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