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爱日本;我——恨日本!”营房内,鼾声四起。周广仁睡在老杨、老曹中间,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周广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气恼地坐了起来,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耳边回响起刘小熙的声音:“周大哥,伤口还疼吗……”周广仁心中念叨着:“小熙啊,你干啥呢?睡了吗?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此时,在游击队驻地,游击队员们正围着篝火,唱着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那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刘小熙坐在篝火旁,用树枝挑着火苗,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郭队长开玩笑地说:“我们最爱唱歌的刘小熙同志今天怎么了?怎么不唱啊,是不是有啥心思啊?”刘小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认真地说:“郭队长,你说等抗战胜利了,我们会不会和他们打起来?”郭队长:“他们是谁啊?”刘小熙:“秦排长、周大哥他们。”郭队长:“是啊,抗战胜利了,内战可能就要开始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兄弟相残啊!”刘小熙望着篝火,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心里苦闷的周广仁索性下了通铺,走出营房,远远地看见栓子一个人坐在树下,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上那一轮明月。周广仁走到栓子身边坐下,问:栓子,你也睡不着?”栓子笑笑:“是啊,睡不着啊。”周广仁:“是在想我冬梅嫂子吧?”栓子:“是啊,还能想谁。”周广仁:“你啥时候走?”栓子:“天一亮就走。”周广仁:“栓子哥,你说爱一个人,到底是咋回事?”栓子凝思片刻:“就是不管你在哪儿,距离有多远,她惦记着你,牵挂着你;你呢,也惦记着她,牵挂着她。”周广仁:“这种感觉多好啊!”栓子笑了:“等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有这种感觉了。”周广仁自言自语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栓子:“你要是真心爱一个人,就算为她去死,也心甘情愿。”周广仁默默地点点头,感叹地说:“直教人生死相许啊!”冬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空上的那一轮明月。长山娘隔着窗户看着院子里的冬梅,感伤地说:“冬梅这孩子,又在想栓子了。”长山媳妇儿阴阳怪气地说:“谁知道她是在想谁?”长山娘:“你咋能这么说?”长山媳妇儿:“她要不把她那个姓秦的相好往家领,长山也不会死——”长山媳妇儿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长山娘叹了口气:“自打日本人一来,长山就变了,地里的事也不管了,成天琢磨着咋能从日本人那儿多得点儿赏钱,这也是他的命。”长山媳妇儿止住哭声,不满地说:“娘,长山都不在了,你咋还这么说他,他这么做不也是怕给咱家惹来祸患吗!谁活着不为自己啊!”翌日晨。冬梅拿着一个包袱悄悄走出院子,长山媳妇儿隔着窗户看着冬梅的背影,她抱着泰平跑出屋子,来到院门外,看见冬梅正向村口走去。这时,长山娘从屋里出来,看着长山媳妇儿:“看啥呢?”长山媳妇儿支吾着:“没——没啥。”长山媳妇儿把泰平交给长山娘,匆匆向外走去。长山娘:“你这是去哪儿啊?长山媳妇儿支吾着:“啊——是七婶儿找我,我去她家坐会儿。”长山媳妇儿匆匆走出院子。冬梅走到山洞口,警惕地向后张望了一下,便走进山洞,她不知道长山媳妇儿正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长山媳妇儿躲在树丛后,看见冬梅进了山洞,她又往前悄悄地走了几步,看见冬梅蹲在昏暗的洞内,正用布条给一个男人包扎伤口。日军据点,岩井中队队部。黑田正向岩井汇报着:“……这次长沙作战,中队士兵士气低沉,有人私藏敌人的传单,有人散播反战言论,还有人畏战怕死。补充兵里的问题更严重一些。”岩井也是忧心忡忡:“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啊,士兵素质大不如前,不光是补充兵,一些老兵也是混日子。今后凡是有问题的士兵,都要严加惩处,先关禁闭!”黑田:“是。”黑田正要鞠躬退出,岩井突然想起:“小岛还没找到吗?”黑田摇摇头,岩井眯缝着眼盯着黑田:“他是不是逃跑了?”黑田脸色一变:“逃跑!”岩井:“对!小岛是不是当了逃兵?”黑田慌了:“不——不——不可能,小岛绝不会逃跑,可能失足掉下山了,也可能是迷路了。”岩井:“我听说他经常在士兵中散布反战言论,你不会不知道吧?”黑田越发惊慌起来:“我——我——”岩井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和小岛的友情,可按军法,当逃兵要判死刑,家属也不会得到国家的抚恤,这你知道吧?”黑田点点头:“我知道。”岩井想了想,说:“先按失踪上报吧。”黑田不禁感激涕零:“是!”黑田鞠躬退出,他心思重重地走出队部,一个士兵跑来向他报告:“报告!有个支那女人要见队长。”黑田:“在哪?”士兵向据点外一指,黑田望去,长山媳妇儿正站在据点大门外,神不守舍地向这边张望着。黑田向长山媳妇儿走去。队部内,岩井站在窗前,透过窗户看着据点大门外,长山媳妇儿站在黑田面前,手指着远处的大山,向黑田说着什么,黑田转身急匆匆向队部跑来……太阳从东方升起,霞光斜照在山洞的石壁上,小岛靠在石壁上吃着馍馍,冬梅坐在他的旁边。小岛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无限怀恋地对冬梅说:“那边,我地家。”冬梅用手在胸口比划着:“你——想家了?”小岛使劲地点点头:“想我地妈妈。”冬梅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小岛:“你地爸爸妈妈——你地想?”冬梅眼圈红了,低下头,半晌,她抬起头,悲伤地说:“他们都死了!都被你们皇军杀死了!”小岛愣了一下,慢慢明白了,他难过地低下头。冬梅声音颤抖着:“全村的百姓都被烧死在祠堂里……”小岛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冬梅:“祠堂——烧死——”小岛的眼前浮现出河东村的祠堂在大火中燃烧的一幕:岩井拿着一颗手榴弹,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销,狠狠地在小岛的钢盔上磕了一下,塞到小岛手里……小岛接过手榴弹,慌乱地投进祠堂里,祠堂里随即传出爆炸声和惨叫声……小岛突然跪在冬梅面前,抽泣起来。冬梅拉起小岛:“你咋啦?你这是咋的啦?”小岛用日语喃喃地说:“我干的!是我干的!”冬梅:“你说的是啥啊?我听不懂。”小岛抬起头,抓着冬梅的手,痛哭失声。此刻,栓子正急匆匆地走在去往向婶子家的山间小路上,突然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忙躲到路边的土坡后边。岩井、黑田带着日本兵沿小路走来,长山媳妇儿在前边带着路,栓子从土坡后轻轻探出头来,看见走在前边的长山媳妇儿,不禁疑窦丛生。日军队伍走过之后,栓子从土坡后出来,悄悄地跟了上去。山洞里,小岛看着冬梅,一字一顿地说:“皇军——杀死——大大地中国人,姐姐——你——救我——为什么?”冬梅比划着:“你——跟他们——不一样。”小岛神经质地笑笑:“不一样——哈哈哈——不一样——”冬梅极其认真地说:“是,不一样。”小岛冷静下来,跪坐着向冬梅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谢谢!”他转过身,面向洞外,遥望着东方,眼含着泪水:“我——爱日本;我——恨日本!”长山媳妇儿领着日本兵来到山洞外的树丛里,她把洞口指给岩井。岩井向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日本兵都蹲下身子,隐藏在树丛里。岩井拔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长山媳妇儿看见,突然害怕起来,岩井用手枪向她比划了一下,示意她离开,长山媳妇儿吓得赶紧跑了,跑不多远,遇到跟踪而来的栓子。栓子拦住长山媳妇儿,长山媳妇儿吃了一惊:“栓——栓子!”栓子一脸严肃:“嫂子,你这是去哪儿了?”长山媳妇儿结结巴巴地:“我——我——没去哪儿——”栓子:“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你带着鬼子去哪儿了?”长山媳妇儿越发紧张:“是——是太君发现的——不关我的事——”栓子:“鬼子发现了什么?”长山媳妇儿:“是冬梅——是她自己不检点——跟你们那个排长——”栓子听了大惊,抓住长山媳妇儿的胳膊:“冬梅?冬梅咋啦?”山洞内,冬梅收拾起包袱,对小岛说:“姐姐——走了。”小岛:“姐姐,你——何时——再来?”冬梅微笑着:“天黑了我再来。”小岛恋恋不舍地望着冬梅走出洞外。冬梅走出洞外,向山下走去,突然她发现了埋伏在树丛里的日本兵乌黑的钢盔和闪亮的刺刀,不禁大惊失色。冬梅转身向山洞跑去,边跑边呼喊着:“快跑!快跑啊!”小岛听见喊声,不禁一惊,忙跑到洞口前,看到冬梅正向洞口跑来,远处树丛里,岩井正举枪瞄准。小岛急的用日语大喊:“趴下!快趴下!”冬梅跑到洞口前,突然一声枪响,冬梅中弹扑倒在地。岩井慢慢放下手枪。栓子听见枪声,脸色陡然一变,他猛地推开长山媳妇儿,发疯一般向前跑去,长山媳妇儿迟疑了一下,也紧跟在他的后边。小岛跑出洞外,扑向冬梅,哭喊着:“姐姐——”小岛抱起冬梅,失声痛哭。岩井、黑田带着士兵冲到山洞前,认出是小岛,全都大吃一惊。黑田抱住小岛,惊喜地说:“是小岛!小岛!你还活着!”小岛抬起头,对黑田怒目而视,黑田惊诧地:“小岛,是我啊,我是黑田啊!你怎么了?你——你是迷路了吗?你快说啊!是不是迷路了!是吧,一定是!”栓子和长山媳妇儿趴在一个土坡后边,慢慢探出头,向山洞方向望去。黑田还在对小岛喊着:“小岛,说话啊!是不是迷路了?说啊!”小岛猛地推开黑田,站起来,转身就跑。早已有些不耐烦的岩井不禁大怒:“混蛋!抓住他!”几个士兵扑上去抓住小岛,按在地上,小岛挣扎着,用中文破口大骂:“日——本——鬼!日——本——鬼!日——本——鬼!”长山媳妇儿认出了小岛,吃惊地说:“是他……”几个日本兵用绳子把小岛捆起来,小岛挣扎着向躺在洞口的冬梅扑去,哭喊着:“姐姐——”栓子和长山媳妇儿也看见了倒在洞口的冬梅。栓子惊叫一声:“冬梅——”栓子要站起来冲上去,被长山媳妇儿死死拉住,苦苦哀求着:“兄弟,你不能去啊,你去了就没命了——”栓子举起拳头向长山媳妇儿吼着:“放开!”长山媳妇儿哭泣着:“兄弟,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放开,我已经害了冬梅,不能再害你啊!”栓子慢慢把拳头放下。岩井走进山洞,看见地上的半块馍馍,又看了看躺在洞口外的冬梅,很是不解。栓子和长山媳妇儿看着日本兵押着小岛向山下走去,直到走远,栓子向洞口跑去,长山媳妇儿也紧跟在他的身后。栓子跑到洞口,抱起冬梅,哭喊着:“冬梅——冬梅——”长山媳妇儿呆呆地站在一边,满脸懊悔。冬梅慢慢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栓子:“智勇哥——”冬梅的头歪向一边,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无神地望向远方。栓子哭着帮她合上双眼。秦智勇坐在营房外的大树下,手里拿着冬梅送给他的鸳鸯荷包,他突然站起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遥望远方,心中默默念叨着:“冬梅啊,你过得好吗?还是忘不了你啊……”周广仁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秦智勇忙把荷包揣进兜里。周广仁气喘吁吁地说:“排长啊,你快去看看老黄吧!”秦智勇:“咋啦?”周广仁拉着秦智勇就走:“别问了,一会儿出人命了!”秦智勇:“到底咋啦?”周广仁拉着秦智勇,边走边说:“回来这几天,老黄总是神神叨叨的,还老拿个刀乱比划。”秦智勇和周广仁一起急匆匆地向营房走去。营房里,老杨和老曹规规矩矩地坐在通铺的沿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有些醉意的黄信田。黄信田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猎刀,在他俩面前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地说着:“……老杨、老曹,你们觉着我老黄这人咋样?”老杨、老曹茫然地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黄信田大声地:“说话啊!咋想的就咋说!平时你俩的话不是挺多的吗?咋哑巴了?我老黄这人到底咋样?快说!”黄信田说着拿刀在他俩眼前又比划了一下,老杨忙连连点头:“好!挺好!挺好!”老曹也连连点头,看着老杨:“挺好!挺好!人——挺好!”老杨看着老曹:“好人啊!好人。”老曹附和着:“好人!”黄信田:“好人?”老杨、老曹异口同声:“好人!”黄信田突然抓起佛龛上的小泥佛狠狠地摔在地上,泥佛被摔得粉碎,老杨和老曹都吓得浑身一哆嗦。老黄吼着:“我老黄从此不做好人了!我要做恶人!恶人!”老杨、老曹连忙附和:“恶人好、恶人好,就做恶人。”黄信田的刀在他俩眼前划过,两人吓得直往后躲。老杨细声细气地说:“老黄,老黄兄弟,小心你这刀,稍微往后挪点儿,容易误伤,嘿嘿。”黄信田神经质地:“误伤?是啊,误伤。老杨,你说我该不该杀那个鬼子?”老杨:“该杀!当然该杀!是鬼子都该杀!”黄信田:“他救了那孩子,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可这怪不着我!”老杨、老曹异口同声:“不怪你、不怪你。”黄信田从桌上拿起老杨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几大口,老杨有些心疼地咧了咧嘴。黄信田把酒葫芦扔在铺上,老杨忙捡起来,晃了晃。这时,秦智勇和周广仁走进营房,两人站在那里看着黄信田。黄信田还在疯癫地喊着:“从今以后,我老黄不会再有什么误伤了!所有日本鬼子都该死!都他妈该死!”老杨、老曹异口同声:“该死!都该死!”黄信田:“我要把他们都抓住,把他们一个一个绑在树上,一刀一刀地割他们的肉!一刀一刀地割!”黄信田的刀在他俩眼前晃来晃去,老杨想岔开话题:“老黄,你——你说的那个万物有灵,是、是咋回事来的?我、我又忘了。”老曹哀求老杨:“你快闭嘴吧,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黄信田拿着刀一步步走向老杨:“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老杨自知失言,结结巴巴地说:“老、老黄,信、信田兄弟,冷静、冷静——”黄信田:“万物有灵?对!万物有灵!万物都有灵!可他妈日本鬼子不算在内!不算!”老曹点头附和:“对!不算,不算!”老杨点头附和:“应该不算,肯定不算!”黄信田用刀指着空荡荡的通铺:“看看!你们看看!好好看看!那么多的兄弟、那么多的好兄弟都没回来啊,”突然看见秦智勇站在一旁,“排长啊,就剩我们几个了。”大家都默默地把目光投向空荡荡的通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