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们都在一起呢”秦智勇走到通铺前坐下,看着黄信田。黄信田拎着刀,走到秦智勇面前,醉醺醺地说:“排长——你是去团部了吗——有啥新任务——啥时候出发——我老黄跟你去——”秦智勇语气平静:“你先把刀收起来。”黄信田老老实实地把刀插进刀鞘里,老杨、老曹终于松了一口气。黄信田瞪着眼睛看着秦智勇,秦智勇:“暂时还没有新任务——”黄信田一听又火了,把刀又拔了出来,暴躁地说:“啥?没任务?难道让我们天天对着空床铺吃干饭吗?”老杨、老曹刚松了一口气,想站起来,看见黄信田又拔出了刀,吓得又马上坐下。秦智勇依然平静地说:“刘参谋已经答应给咱们排补充一些新兵,新兵还需要训练一阵子——”黄信田喊着:“老子等不了!老子等不了!”秦智勇终于火了,站起来,怒吼着:“你闹够了没有!你以为就你心里不痛快吗!”黄信田看到秦智勇真的生气了,黯然地把刀插回了刀鞘。老杨鼓起勇气:“老黄啊,你咋跟以前不一样了呢?”黄信田悻悻地坐到通铺上,嘟囔着:“以前的老黄已经死了!”这时,小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瓶酒,苦娃跟在后边,怀里抱着几听罐头。小牛兴冲冲地把酒在老杨眼前晃了晃:“叔,看!这是啥?”老杨忙捂上眼睛:“哎呀,小牛犊子,别晃了,你叔现在看啥都像刀。”小牛笑着:“是酒啊,叔,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老杨一把抱起小牛:“要要,你叔正好没酒喝了。”黄信田爱怜地看着苦娃,苦娃把罐头放到铺上,看见了黄信田,扑到他的怀里,黄信田搂着孩子,低声抽泣起来。日军据点。禁闭室里,十几个被禁闭的士兵围坐在通铺上,一起唱着歌:“数一个一呀,嘿,嘿,人人讨厌的军队呀,却有‘志愿’入伍的大傻瓜,不单是‘志愿’呀,还有第二次入伍的更大的大傻瓜!嘿,嘿!数一个二呀,嘿,嘿,撇掉了那老爹娘呀,被征入伍,立正举枪带敬礼,为了皇国把命丧!嘿,嘿!数一个三呀,嘿,嘿,人人知道的军队呀,看来舒服又快活,可是一进来才晓得,当牛当马受折磨!嘿,嘿!数一个四呀,嘿,嘿,半夜三更去放夜哨呀,天刚一亮还得当卫兵,一天到晚出勤务,当兵的苦处数不尽!嘿,嘿!……”正唱着,黑田带着小岛走进屋里,小岛已重新换上军装,屋里的士兵赶紧停止了唱歌,从通铺上跳下来,立正站好。黑田骂道:“你们这些混蛋!唱的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歌,不怕队长大人听见吗!不许再唱了!”士兵们都嬉皮笑脸地看着黑田,黑田狠抽了几个士兵几记耳光,气恼地说:“明白了吗!”士兵一齐立正,大声地回答:“是!”黑田把小岛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小岛,我刚才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小岛目光空洞,茫然地摇摇头。黑田小声而耐心地说:“那我再跟你说一遍,一定要记住,你是失足掉下山去的,受了伤,又迷了路,被当地的支那人救了,记住了吗?”小岛一言不发,神情呆滞,黑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走出禁闭室。小岛坐在通铺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远处的群山。屋里的士兵爬上通铺,又开始小声唱了起来:“……数一个五呀,嘿,嘿,‘临时点名’真要命呀,半夜三更爬起来,班长大人发号令,‘报数’‘解散’穷折腾!嘿,嘿!数一个六呀,嘿,嘿,军官说话不讲理呀,还要硬说是命令,当兵的绝对要服从!嘿,嘿!数一个七呀,嘿,嘿,难得的周末星期六呀,被服、军械、班务都要受检查,检查、检查真难挨呀!嘿,嘿!……”队部内,岩井烦躁地来回踱着步,黑田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岩井停下脚步,直盯着黑田:“黑田,你看该怎么办呢?小岛的事,真让我为难啊!”黑田:“我——我已经把小岛关了禁闭。”岩井冷笑一声:“你以为这就够了吗!小岛失踪了几天,现在又活着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向上级解释?”黑田:“就——就说是迷了路——”岩井骂道:“混蛋!你想让我欺骗上级吗?当着全中队士兵的面,小岛还要跑,这还不算逃兵吗?这个混蛋!居然还穿着支那百姓的衣服,把帝国军人的脸都丢尽了!”黑田无言以对,岩井放缓语气:“没办法啊黑田君,如果不把小岛送交军事法庭,就会有更多的士兵效仿他,我这个中队长还怎么当啊!”黑田还想辩解:“小岛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岩井不耐烦了:“不要再袒护他了,黑田,你太让我失望了!《战阵训》上的话都忘了吗?背诵一遍!”黑田立正,大声地答着:“生不受虏囚之辱,死不留罪人之名。”岩井点点头:“这可事关帝国军人的荣誉啊!黑田君。”黑田伤感地说:“可一旦送交军事法庭,必判死刑,他的家人以后还怎么抬起头啊……”岩井向黑田招招手,黑田向前走了几步。岩井附到黑田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啊,为了他的家人着想,也许可以这样办……”岩井对着黑田的耳朵耳语了几句,黑田面露惊色:“啊!这——”岩井:“这样我们也好向上级交代啊,主要也是考虑到他的家属,判了死刑,家属不但得不到抚恤,还要终生受人鄙视,连乞丐都会向他家里扔石头的。想想吧,他的母亲去领死刑犯骨灰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表情。”黑田低头不语。岩井:“这件事你去办吧,也只能你去,你的话他会听的,要跟他讲明厉害。”岩井转身走出队部,黑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写有“武运长久”的太阳旗。秦智勇、老杨、老曹、周广仁围坐在通铺上的小桌边,桌上摆着酒菜、腊肉、罐头。老杨手里拿着一挺“歪把子”机枪,正给坐在他旁边的小牛讲着:“……看着没,这里放子弹,”说着扳开压弹盖板,放进一个弹夹,“最多可以放六个弹夹……”苦娃坐在旁边,也认真地听着。黄信田躺在一边,鼾声如雷。秦智勇默默念叨着:“栓子该到家了吧?”老杨放下机枪:“早该到了。别想了,排长,喝酒!”大家端起酒碗,大喝了一口。小牛拉了一下机枪枪栓,老曹赶紧制止他:“臭小子,别走了火,这可不是玩儿的。”小牛不满地说:“谁玩儿了?”老曹笑着:“想学吗?我教你。”小牛一脸不屑:“学也不跟你学,要学我跟我杨叔学,你那两下子还不是我杨叔教的!”大家都大笑起来,老杨笑着:“说得好!”老曹对小牛一脸坏笑地:“哎,小牛,你娘没让你给你杨叔捎点儿啥东西?”小牛一头雾水:“没呀。”老曹不甘心:“也没捎啥话?”小牛摇摇头:“没呀。”老杨:“别当孩子面瞎说!”秦智勇看了一眼熟睡的黄信田:“把老黄叫起来吧,让他也吃点儿东西。”老杨连忙阻止:“拉倒吧排长,你饶了大伙儿吧,成天拿个破刀比比划划的。”周广仁:“是啊排长,让他消停会儿吧。”老曹:“这几天可苦了俺们了。”秦智勇:“他心里不痛快。”小牛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歪把子”,对老曹说:“曹叔,能把你这挺‘歪把子’借我玩儿几天吗?”老曹逗趣地:“玩儿几天?说得真轻巧,这是玩儿的吗?这是我老曹拿命换来的!有本事自己从鬼子手里弄一个去!”小牛不服气地说:“有啥啊!等着瞧吧,早晚我从鬼子手里弄一个来,不,两个!”老杨大笑着:“好小子,有志气!”苦娃也咧开嘴笑了一下,老曹抚摸着他的头:“这小家伙儿咋不爱说话?”小牛摆弄着“歪把子”机枪,头也不抬地说:“我叫他苦娃,他从不说话,问他也不说。”周广仁:“会不会是个哑巴?”苦娃伸出小手,摸着秦智勇身上挎着的驳壳枪枪套,秦智勇把枪拿出来,语气温和地问:“苦娃,想玩儿吗?”苦娃点点头,秦智勇退下弹匣,把枪递给他,苦娃接过枪,慢慢地举起来,向着窗外,一下一下地扣动着扳机,嘴里模仿着枪声:“啪、啪、啪……”大家都默默地看着他。日军据点。禁闭室内,被禁闭的士兵坐在通铺上,还在唱着歌:“……数一个八呀,嘿,嘿,这样的生活要是不愿过呀,跑出营门玩上七八天,二十天禁闭还得说是挺合算!嘿,嘿!数一个九呀,嘿,嘿,军队的纪律定得妙呀,起床睡觉都得听吹号,换岗、报告、临时点名、吃饭,一切都得听吹号呀!嘿,嘿!数一个十呀,嘿,嘿,每隔十天关一次饷呀!只有一元八角五分钱,一顿面包都吃不饱,哪还够上妓院!嘿,嘿!……”小岛坐在桌前,正给母亲写着信:“妈妈,我很好,你要多保重啊……这时,黑田拎着食盒推门进来,屋里的士兵赶紧闭上嘴,从通铺上下来,立正站好。小岛依然坐在那里,写着:……多么想念您啊!妈妈……”黑田对唱歌的士兵怒骂道:“都滚出去!”士兵们赶紧排队走出禁闭室。黑田坐在小岛的面前,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小岛放下笔,也静静地坐着。黑田:“是——是在给妈妈写信吗?”小岛点点头。黑田把食盒里的酒菜摆到桌上,然后给小岛倒上酒,给自己也倒上。黑田:“那么开动吧!”小岛:“开动吧!”黑田举起酒杯:“为了天皇!为了帝国的胜利!”小岛也举起酒杯:“为了——为了所有死去的人早日成佛!”两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黑田放下了酒杯:“小岛,吃一块鱼吧。”小岛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吃下,他望着窗外,无限怀恋地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下河摸鱼吗?那时候多有意思啊!”黑田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是啊,真想念那个时候啊……”小岛望着窗外,回忆着:“东正哥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勇敢啊,会为一只青蛙的死流眼泪,跟女孩子说话还会脸红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啊!”小岛想起那个时候东正哥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黑田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枪套。小岛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从河里爬上来,找不到裤子了,到处也找不到,我急得都快哭了,原来是东正哥给藏起——”小岛收回目光,突然看见黑田的手正从枪套里慢慢拔出手枪。小岛慢慢放下筷子,平静地说:“我吃好了。”黑田把手枪轻轻地放到桌上,眼里流出泪水:“小岛,队长说——”小岛:“不必说了,我都明白。”黑田:“队长说这样可以不按逃兵上报,伯母也能得到抚恤,还是‘靖国之家’……”小岛冷笑了一声,黑田:“队长也是好意——”小岛打断黑田:“请不要再提那个人。”小岛拿起笔,在信纸上“妈妈”两字的后边一笔一划地写下:“永别了。”小岛放下笔,把信折好,双手递给黑田:“拜托了。”黑田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信,哭着说:“请放心吧。”黑田把信放进上衣口袋里。小岛拿起桌上的手枪,面向东方跪下,慢慢地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黑田难过地背过身去,泪流满面,随着一声枪响,小岛倒在地上。听到枪声,躲在门外的岩井随即推门进来,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一下小岛的尸体,满意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小岛君,成佛吧。”黑田依然站在那里,背对着小岛的尸体,不忍回头去看,岩井走到他面前,语调忧伤地说:“按阵亡重新上报吧。”黑田没有说话。岩井:“这是最好的结果啊,黑田。”黑田微微鞠躬:“是。”岩井兴冲冲地走出禁闭室。月光下,黑田趴在营房外的井边,对着井口大声地喊着:“小岛——小岛——小岛——”声音传出很远很远……栓子站在冬梅的坟前,长山娘、抱着泰平的长山媳妇儿站在他的旁边。栓子:“……冬梅啊,你跟着我,没过一天好日子啊,等打完了鬼子,我再来看你吧……”长山娘突然抓住长山媳妇儿的胳膊,把她拖到坟前,叱道:“跪下!给冬梅跪下!”长山媳妇儿抱着泰平跪在坟前,哭泣着:“冬梅妹子,天地良心,我是吓怕了,我没想害你啊!我作孽了!”泰平被吓得哇哇大哭,长山娘忙把泰平抱过来安抚着。栓子走到长山娘面前:“婶子,我走了。”长山娘:“栓子,你哥不在了,冬梅现在又……你不能再出啥事啊……”栓子点点头:“嗯。”长山娘喃喃地说:“我这些天啊,我总梦见你和长山小时候在一起玩儿,他背着你跑啊跑啊……”栓子悲伤地:“婶子……”长山娘:“都说你们像亲兄弟一样,可我知道你们不一样啊。”栓子默默地看着长山娘,长山娘:“我听七叔说了,他是想得日本人的赏钱,去告密,秦排长才……秦排长不知道长山是你表兄……这都是他的命啊……”栓子:“婶子,将来我给您老养老送终……”长山娘:“哎,好。栓子,你可一定要回来呀……”栓子:“我一定会回来的,婶子,你多保重。”长山娘哭着点点头:“哎。”栓子转身走了,长山娘和长山媳妇儿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国军驻地。新组建的侦察排正在训练。黄信田正指导士兵射击……老曹正指导几个士兵拆卸机枪……秦智勇站在训练场的边上看着大家的训练。训练场旁的公路上,周广仁驾驶一辆卡车,老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指导着他,卡车突然摇摇晃晃地冲向沟边,老杨赶紧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卡车在沟边猛的刹住,险些掉进沟里,周广仁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吓得两条腿瘫软,迈不动步。老杨心有余悸地:“你咋总往沟里开啊!坐你的车,比他妈跟鬼子拼刺刀还险!”周广仁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喘着粗气,突然看见栓子沿着公路从远处走来。周广仁高兴地大喊着:“是栓子!栓子回来了!”秦智勇听见喊声也望过去,老杨、周广仁跑向栓子。老杨:“回来了!栓子,咱婶儿可好啊?”栓子:“好、好。”周广仁调侃地说:“我冬梅嫂子也好啊?咋没多住几天?”栓子悲伤地低下头,周广仁愕然地问:“咋啦?”老杨:“出啥事了?”秦智勇向栓子走去,看到栓子悲伤的神情,秦智勇不禁放慢了脚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栓子抬起头看着正向他走来的秦智勇……月光下,秦智勇和栓子坐在大树下,两人都面色凝重,秦智勇手里紧紧攥着鸳鸯荷包。栓子平静地说:“……她到最后,惦记的还是智勇哥。”秦智勇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用手揽住栓子的肩膀,两人低声哭泣起来。栓子抽泣着:“排长,你——你恨我嫂子吗?”秦智勇擦了擦眼泪,望着星空:“除了日本人,我谁都不恨。”老杨、老曹、周广仁和黄信田远远地看着他俩。周广仁又发起了感慨:“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啊!”老曹不解地望着周广仁:“啥意思啊? ”周广仁:“你不懂啊老曹,你心里没有女人,只有老杨,你不懂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啊。”老曹:“老杨就是我女人,他要是死了,我一定肝肠寸断!”老杨在后边狠踢了老曹屁股一脚,笑骂道:“妈的!你咋不死呢!”老曹夸张地嚷着:“哎呦嗬!这娘们儿,劲儿还不小。”老曹转身想抓老杨,周广仁责备地说:“我说你俩还是人吗!排长和栓子那么难受,你俩还有心情在这儿瞎胡闹!”老杨、老曹都收敛笑容,停止了打闹。黄信田:“回去吧,让他们多聊一会儿。”几个人落寞地向营房走去。大树下,栓子仰望着星空,说:“排长,你看,那颗一闪一闪的星星,那就是冬梅,她在天上正看着咱俩呢。”秦智勇也望着星空:“嗯,她跟她爹娘在一起呢,还有俺爹、俺娘,他们都在一起呢,还有冯连长、小白姐、孙参谋、董团长……”栓子:“还有卢保长、马营长,他们也在。”秦智勇哽咽着:“嗯,还有那些牺牲的弟兄,他们都在一起呢。他们说啊——他们说,你俩哭个啥啊,把眼泪擦干,替我们多杀鬼子,我们在天上啊,保佑你们呢。”栓子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嗯。”两人一起出神地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