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记得那年雪上飞医生虽然下了病危通知,但虞新河、虞新民兄弟没有放弃。整整三天,他们寸步未离,几乎未合眼,一直守着教授。虞新河定时给教授针灸,并不时在教授手指上针砭放出一坨坨黑血。虞新民则亲自熬药,按点灌喂。到第三天夜里,虞新河把脉后,兄弟俩都长舒一口气。他们让于月月熬好小米粥备用,果然,凌晨时分,教授终于悠悠醒来。虽然教授神志还不清醒,但脸上分明已经有了一丝血色。三天三夜没合眼,已经快熬干巴了的于月月一把抱着教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虞新河说,“他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教授现在急需要进补。她还不能说话,快给教授喂小半碗稀小米粥!”教授终于能慢慢地吃下饭了,喂了半碗小米粥后,又昏睡了过去。天已经快亮了,虞新河对木头人一样的于月月说,“他婶子,教授没有大碍了。你也不要累垮了,去睡会。让舒同陪着,醒了叫你就行了。”于月月听说教授已经扛过来了,心情稍安。但还要硬撑着,被佘文芳和佘文秀硬逼着到里间去睡了会。佘文芳和佘文秀,则轮流看护着教授。虞新河兄弟俩又到了王凤家。在抢救教授的时候,王凤也将虞新民给陈老师抓回的药熬成汤药,定时给陈老师服用,几天时间,竟然也慢慢有了起色。虞新河兄弟俩不时过来探望,定时施以针灸,咳嗽竟然大有减轻,特别是不咳血了。虞新河与虞新民轮流把脉后,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王凤急问,“大哥、小哥快说说,现在怎么样?”虞新河说,“到底身体有底子,老陈这是新受风寒,引起旧伤复发,再调理调理就能扛过去!”听说没大碍了,王凤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竟高兴得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陈老师流着泪说,“大哥小哥,你们救了我和教授一命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先调理好要紧,感谢的话就生分了。”虞新河说。虞新民也说,“你之前的伤太重了,是内伤,一直没好。这次大雪,百年一遇。天寒天冻,你和教授每天要去扫雪,被冻大了,伤寒过深。我和大哥商量了一下,按照这个方子,再吃几付,慢慢调理,得坚持半年时间,不能大意。”见两人暂无大碍,虞新河和虞新民兄弟俩,这才回去补觉。大雪封门,教授垂危,陈老师病重,每天的“四类分子”扫雪,可是政治任务。因病请假是万万不成的,只要你还未断气,就必须参加。否则,你就是装病,性质也就变了,就要受到斗争。这可怎么办,又不允许大人们出手相助,虞新河兄弟俩思虑再三,既不能对抗运动,但人命关天,也不能不管。于是,佘文芳便命虞松远带着三个小兄弟,代替教授和陈老师参加扫雪。连着二星期时间,都是四个小孩子,代表教授与陈老师扫雪。其他的“四类分子”都有意见,我们也有孩子啊,我们也有病,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让孩子们替我们扫雪?负责看管“四类分子”义务劳动的民兵没法,只好将此事向周昆报告。正在与手下打“三打一”赌钱的周昆闻言,大吃了一惊。还从来没有“四类分子”敢拒绝义务劳动,敢对抗劳动改造,这还了得。政治敏锐性极高的他,立即把牌一扔,带领民兵们就要上门抓人,准备召开全村批斗大会。他命儿子周小楼召集民兵,准备上门抓人。自己打开广播,亲自广播了准备召开批斗大会的通知。民兵连长虞松春走进队部,明确反对民兵上门抓人,“周队长,不能去抓人。教授已经病倒一个星期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老陈也不停地咳血。你这个时候去抓人,不是要送人家一程么?”“你还有没有政治觉悟?我告诉你,知识分子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狡滑得很,这是在装病,在逃避义务劳动。为什么早不病,晚不病,一下大雪就生病?”民兵连周昆是政治指导员,是一把手,权力比虞松春大。虽然虞松春自己拒绝执行周昆的命令,但周昆还是带着几个武装民兵轰轰烈烈地出发了。正在与“四类分子”们一起铲雪扫雪的虞松远,忽然听到大喇叭里广播说:“敌人是绝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已经彻底失败的,他们仍在做垂死挣扎。今天我村两名‘四类分子’拒绝劳动改造,试图装病蒙混过关,这是严重的斗争新动向。村里决定,上午召开全村批斗大会,与他们的疯狂反扑作坚决斗争、殊死斗争!”虞松远脑子一下子就炸了,这下完了,教授和陈老师这回要倒大霉了!周昆轻易不敢惹陈老师,肯定会先去抓教授,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估计这会儿民兵们都快到教授家了。兄弟几人紧张得脸儿煞白,都将目光望向虞松远,舒同更是急得直接呜呜地哭了起来。操,拚了!想想教授奶奶前几天昏迷的样子,看着舒同可怜巴巴的泪眼,让少年虞松远的野性,被瞬间激发。他迅速做出安排,“舒同赶回报告大和小爷,搬救兵。陈岚与‘胖墩’沿途用雪球攻击民兵,阻滞他们行动。我直接到前面去拦截,然后大家一齐到舒同家门前,建立防线!”命令下完,兄弟们迅速按令行事。虞松远自己则倒提笤帚,在积雪之上只用脚尖,如飞行一般疾走,并不断翻越房屋、围墙等各种障碍,飞檐走壁。最后,从民兵们的头顶上一跃而过,终于抢在民兵正要破门而入之前,在教授的茅屋前拉开了架势,建立起了防线。民兵们随后到来,陈岚、“胖墩”与“西施”也已几乎同时到达,手握笤帚,与虞松远一起,坚决将民兵们挡在防线之外。周昆带着五六名民兵气势汹汹、大张旗鼓地赶来,见四个十三四岁的顽童手握笤帚,象模象样地摆开阵势,竟然要阻止民兵进屋抓人,不禁恼羞成怒。他知道这几个顽童是陈老师的徒弟,但实在不相信几个小鬏能练出多大名堂。于是,高声喝令武装民兵突破封锁进屋抓人。被风雪严寒打倒的教授,此刻仍在昏睡中。于月月刚睡了一小会,不放心就起来了。恰好听到喇叭里传出民兵要上门抓人的广播,她吓坏了,急得团团转,一筹莫展。“嫂子,这可怎么办?”佘文芳正在护理教授,她也听到了广播,也没了主意,只是安慰于月月说,“她婶,你别担心。这广播,他大和他小爷肯定也听到了。他们是不会让他们抓人的,你放心!”其实,佘文芳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点底没有,运动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年,周昆一直在打于月月的主意,苦于没有得手,早已经怀恨在心,这次分明是在公报私仇。但她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如果周昆果然不顾生死,来硬闯硬抓,她决心出手了,绝不能让教授被抓去批斗。教授命悬一线,这一批斗、一折腾,那就是个死啊!于月月则觉得天都快要塌了,周昆带着民兵们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如果在虞新河兄弟俩赶来之前,民兵强行抓人,重病在身、仍在昏睡、仍未摆脱危险的婆婆肯定就过不去了。教授一直是她的主心骨,如果教授被整死,她和舒同孤儿寡母怎么办?既然没活路了,反正早晚是一死,那就拚了算了!她咬着牙,做好了拚命的准备。佘文芳紧闭屋门,手里倒提着一张小板凳。她相信凭她一人,几个民兵是休想进这个门的。于月月则把剪刀牢牢揣在怀里,站在佘文芳身后。两个女人就象电影上那些英雄们等待就义时的表现一样,抱着必死的信念,紧张万分地等待哪一刻的来临。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却已经“乒乒乓乓”地打得热火朝天起来。佘文芳拉开门缝,两人吃惊地看到,门外雪花纷飞,人影晃动,儿子虞松远正带领三个小兄弟,与六七个成年民兵缠打在一起,且愈战愈勇。虽然虞氏四兄弟与成年民兵们相比,人数少,身体又瘦小纤弱一些,但这四个少年却身手矫健,翻越腾挪,手中笤帚象长了眼睛一样,不时抽打在民兵们的脸上、腿上、手上。尤其是虞松远,以一敌三尤不落下风,虞三奎、虞龙高、周小楼三个大人,先后被他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这些手握钢枪、人高马大、威风八面的民兵们,在四个十三四岁、手握笤帚的娃娃面前,竟然不堪一击,很快就招架不住了,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退到围观人群之外,无地自容。周小楼最惨,他是周昆的儿子。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被虞松权把几个大大的雪球,揣进贴身的棉袄里。然后,与舒同一起,将他抬起来喊着口号,象扔一条大麻袋一样抬起,远远地扔出了防线之外。这些民兵之所以落败,还另有一层原因。这些人都是本村的普通农民,与于月月婆媳并无矛盾,乡里乡亲,农民的质朴,让他们从内心也不愿把她们孤儿寡母往绝路上逼。同时,这几个顽童虽然可恨,但都是村里孩子,而且还是虞老大和虞老二的孩子们,他们更不愿、也不敢下狠手把这些孩子怎么样。周昆羞怒交加,嘴上拿着大喇叭,高声大叫道:“反了反了,‘四类分子’后代造反了,我以政治队长的身份严肃命令你们,马上缴械投降,交出对抗改造的‘四类分子’。念你们年幼无知,革命群众可以既往不咎,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但是,他的这一套,都是吓唬大人的。顽童们并不买帐,根本就没有人理他。虞松远柱着笤帚,象样板戏里的英雄们一样,昂首挺胸,摆了一个很酷很酷的造型。然后,象大人一样责问道:“周队长,教授重病一个星期了,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陈老师连着咳血,病情加重。我大我妈、我小爷小婶为抢救他们两人,三天三夜没睡。我小爷为抓药,半夜里冒着大雪步行上县城抓药。你却不顾生死,要来抓人,请问,你的同情心哪去了?!”一番义正词严的拷问,让周昆哑口无言。周昆气急败坏地辩解道,“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鬏,这些道理你不懂。教授和陈老师是‘四类分子’,是专政对象。你殴打民兵,帮助‘四类分子’,对抗运动,是严重的犯罪。念你年少无知,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如果再不悬崖勒马,休怪人民群众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