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法肯定是把老爷子拖去烧了,但火葬场离这边十万八千里,要在大晚上、赶在凌晨之前,把人拖到县里烧了,不太现实。被孙中平请入屋中之后,奶奶拿了把椅子,在老爷子身边坐下。先前管事的婆婆叫张翠娥,也拖了把椅子过来。然后把孙中平等人赶了出去,小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张婆婆道:“孙中平肯定有事情瞒着。”奶奶垂着眼睑,抿了抿花白的发髻:“白事知宾,只管‘送行’,不管家事。”张婆婆满脸愧疚:“姐姐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白事知宾都有自己一套方法判断死者是否‘安分’的方法,就跟卖水果一样,卖的多了,用手颠一颠,就能估算出有多少分量。奶奶和张婆婆自然也有方法判断老爷子是否安分。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知道,老爷子身上阴气相当重。老爷子静静躺在堂屋中,木板做床,头朝大门,脚边点长明灯,由于是二层小洋房,没办法在屋顶开个洞,让死者魂魄飞升、出煞,所以二楼的窗户开着,还点着白蜡烛、烧着纸钱,引魂魄飞升。这是很标准的停灵程序。‘停灵’根据各地习俗不同,具体情况也不同。只要满足当地风俗,一般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张婆婆先来此地,一干事宜做的不错,程序上没有丝毫问题。问题就出在为什么孙中平一磕头,老爷子就不安分?孙中平身上并没有带什么‘禁忌’物品,老爷子被什么东西冲撞是无稽之谈。奶奶寻思了半天,干脆吩咐人去弄了一小袋锅底灰,把锅底灰混着土,堵住老爷子鼻孔。张婆婆见状,愣了一下,连忙道:“还是姐姐有本事。”孙中平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死者会闹,十有**是因为有事情舍不得、放不下。锅底灰混泥,堵住鼻孔这叫‘封窍’。堵住鼻孔之后,可以防止老爷子魂魄出来吓唬人。锅底灰封窍,这在‘白事’之中,并不算什么很高深的学问。在以往,死者对人世留恋是常有的事儿,但是新死的魂魄在人世停留久了,难免被世间阳气冲散。所以用锅底灰堵住死者鼻孔,防止魂魄从躯壳中出来,也防止他们被阳气冲散。然后再找和尚超度。老爷子魂魄被堵在躯壳当中,不能出来作乱。奶奶让孙中平赶紧趁这个时候上香磕头。果然,孙中平这次再上香磕头,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了。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其他人见到孙中平忽然能磕头了,全围上来看。张婆婆把人都赶出去,孙老爷子的三个儿女。奶奶发话了。“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奶奶端正坐好,给老爷子烧了点元宝,又说:“明天卯时之前都不会有事,但日出之后就不好说了。我也只能帮你拖几个小时,够你花时间送去县里的火葬场。”孙中平慌了,跪下来,想到可能要被同村人嘲笑一辈子,涕泪横流:“不能烧!您帮帮忙!”奶奶叹了口气,孙中平不让烧是意料当中的事。这时候老爷子的次子和小女儿也跪下求助。奶奶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张婆婆起身,把次子和小女儿请出门,只留下孙中平一人,准备给他做思想工作。奶奶打断她:“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张婆婆是个聪明人,一寻思,大概就知道要干什么了。这种事情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想。用锅底灰封住鼻息,只是缓兵之计。老爷子心有怨气,孙中平又不让烧,就算今天强行把老爷子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会从地里‘爬’起来,那么到时候倒霉的可不止孙中平一家。现在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请老爷子‘出来’,让他自己说有什么苦处。这在‘白事’当中有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叫‘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白了,就是‘请灵’。不过这里头有一些困难,请灵,不是说请就能请出来的。张婆婆问:“姐姐,行得通?”奶奶摇了摇头说:“我没这本事,不过有人行。”孙中平膛目结舌。张翠娥婆婆若有所思,半晌醒悟过来:“原来是这样!”说着急急忙忙去张罗一些东西去了。孙中平还傻傻站在哪儿。奶奶指了指身边的空凳子,示意他坐下。“咱们白事知宾一般只负责丧事礼节,祖上有训,‘只执礼,不执事’,干涉‘先生’的事情,是会遭报应的,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奶奶这里所说的‘先生’,代指的死者。在白事知宾口中,‘死’、‘丧’是很忌讳的。白事知宾,只执礼,不执事。这是祖上之训。凡事都有个祖师爷,像孙真人留下医道疗病,吴道子留下丹青,鲁班留下石木二匠修房造屋。但是白事知宾并没有明确意义上的祖师爷。有一说是,白事知宾拜房玄真人。传说房玄真人留下船只渡人载物,载的不仅仅是人世间的人和物,也载阴间的‘人’和‘物’。所以有的地方,白事知宾会礼拜房玄真人。白事知宾夸大了说,就如同渡船,引渡寿数已尽的人们通往阴间。他们是连接阴阳的渡船,自然也会有办法请灵。不过奶奶并不会真去渡‘人’到这边来,这是违背祖训的事。白事知宾的请灵,不同于和尚、道士,严格来说,和尚、道士的叫‘召灵’。一个‘召’一个‘请’,一个命令,一个请求。天差地别。这也是白事知宾和道士的区别。知宾讲礼,道士不讲‘礼’。当然,此礼,非彼礼。这些都是题外话,暂且不提。再说孙中平家,用锅底灰混着泥土堵住老爷子鼻孔后,老爷子安分了下来。但是额头依然青的吓人。张婆婆忙前忙后,不到半个小时,弄来了煮熟的糯米、白纸、银针、香烛等一干物什。孙中平忐忑坐在那儿。奶奶正眼不瞧他一下。只执礼,不执事。这在祖训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奶奶今天帮忙执事,已经是破了大戒。当然不会给孙中平好脸色看。孙中平还懵懵懂懂不自知。张婆婆准备好一切,奶奶吩咐人去请同村的另一个老人。世间三百六十行,有上九流,也有下九流,但这些都是做凡间买卖的。除此之外,还有旁门三十六,左道三十六。当然,这种说法并不统一,旁门左道之数有多少,很难统计。不过有人说,旁门左道也应该包含在世间三百六十行当中;也有人说,旁门左道应该立传另说。但是古往今来,残存典籍,并没有详细分说其中区别,而且不同典籍分歧很大,所以很难界定。曾有云: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这里说的不仅仅是人心狠毒,也暗指三百六十行当中,包含旁门左道。上古时期,‘左’为吉。先秦典籍中多有相关例证,如农业的丰歉,有“岁星出左有年,出右无年”的说法。岁星即木星,象征着丰收年。所以在古时候,‘左’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儿。所以旁门左道之说,大多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很难分清‘旁门左道’中的行业,在这个时代是好,还是坏。白事知宾属三百六十行当中,但有一种和白事知宾关系非常密切的职业,属‘旁门左道’。奶奶称他们为‘下灵人’。他们也被其他人唤作‘神婆’、‘灵媒’、‘乩童’等等。当然,里头也细分了许多派别,这事儿另说。孙中平所住的村子当中,就有个下灵人,奶奶和他早已相识,但是极少来往。那人住村尾,小山脚下,经营一家棺材铺。村尾有间土屋,屋子非常古怪,两扇式的木门紧闭着,门的左下方,开着一扇小门。小门不过三十厘米高,门未关,像特地是给宠物开的门。其实这并不是给宠物开的门。这叫‘阴门’,也叫‘去门’。我们走路,不管路往何方,总是靠右走,这才是生人走的路。然而死者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靠左行,这门就是专门给死人走的。来请人的是个小年轻,他急急忙忙敲门。才敲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头掌着蜡烛开门,小年轻气喘吁吁,刚准备说话,被老头狠狠瞪了一眼:“鹅舍你慌丝啊!”老头小心把蜡烛护着,嘴里嘟囔:“小心把蜡烛灭了,你就完了。”老头是陕西的,脾气不怎么好,一急,就容易蹦出陕西腔。经常见到他面红耳赤,一半陕西话,一半普通话和人吵架的样子。小年轻知道这点,等气息平稳后,说明来意。老头宝贝样将蜡烛放回桌上,用灯罩罩住,喊小年轻进来坐。他哪敢进去。老头家的棺材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邪门,传闻有小孩在在他家附近饶了圈,回去就病了三天,说是魂魄被吓丢了。见对方不进来,老头转身要关门。小年轻急了,匆匆进去,战战兢兢地坐下。老头也不慌不忙坐下,示意小年轻不要说话,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桌上的蜡烛出神。蜡烛缓缓烧着,在灯罩中,火烛时不时噼啪一跳。等了半天,老头拍了拍身边的空凳子,总算说话:“是不是出事儿了?”还没等小年轻搭话,只见到蜡烛在灯罩中啪的一跳,然后就熄了。老头忽然叫起来:“咿呀,咿呀,果然出事了,走!去你家。”小年轻纳闷引着老头过去。老头远远看到孙中平家的样子,忽然笑开了花:“有意思,有意思。”别人家都死人了,他还有意思,小年轻觉得费解,怪不得村里没什么人跟他来往。老头背着手,走进门。他路的姿势非常古怪,两脚岔着,走外八字,却又没有当官的那种威风,只有说不清的古怪。后来奶奶才告诉我,这并不是八字步,也不是踱的官步。这叫‘镇’步。走的是威风之‘势’,但不走威风之‘形’。这步子是走给‘鬼’看的,正常人看起来觉得古怪很正常。这是下灵人专属的步子,下灵人虽能沟通阴阳,但毕竟是人,而且是‘阴’身,容易被鬼缠住。所以从小被训练走这种‘外八字’,用来镇‘鬼’。那时候我还站在一干大人身后躲着,但也明显能感觉到屋子里正要发生什么。在记忆中,我很清楚的记得,老头进屋之前斜瞥了我一眼,他嘴角挂着的古怪笑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老头一进门,看到张婆婆,脸立刻垮下来。“鹅不干了。”扭头往外走。张婆婆冷着脸:“过来!”老头又乖乖过去。“你不要骂鹅。”老头都快哭出来了。老头和张婆婆有段故事,他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孙中平早有耳闻,连忙递上红包:“有劳有劳。”老头闹别扭不肯接。奶奶咳嗽两声:“得了,一把老骨头,闹什么别扭。”老头这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张婆婆自顾自跑到大门外,从墙角捡了块红砖,在门外划了条线,又找人在大门处拉了黑色门帘,吩咐大家不要越过红线,也不要擅自进门。黑布罩门是隔阴阳的。红线是防止魂魄跑出去的。这条红线在‘白事’当中有种说法,叫‘鸡鸣线’。标准的程序应该是,取鸡冠血、朱砂、观音土和在一起,在灶中烧制,之后在灵台上供三天到七天,结成粉笔样的事物。等丧事之时,用它在门外划一道线。‘鸡鸣线’真正的作用其实是防止外来的‘恶魂’闯进灵堂,把‘先生’的魂魄冲散。有‘鸡鸣鬼不近’之说。在特殊的情况下,红砖划线也是可以代劳的。所以在某些偏远山区,经常要赶夜路的人,身上就会带一小块红砖,睡之前在身遭划一圈,保一晚平安。不过红砖划线,和真正的鸡鸣线效果天差地别。正统的‘鸡鸣线’常用在病死之人的丧礼上,不过什么时候在门外划线,什么时候应该擦掉,都有很大名堂。不然会对死者不好。一般白事知宾是不敢用这个的。再说灵堂内。婆婆画完线,挂完黑门帘,把熟糯米、银针、香烛、白纸统统塞到老头面前。老头名叫高正义,高老头不情不愿接过东西,装傻问:“要鹅干啥呢?”奶奶细心解释:“下灵、知宾不分家,想您帮忙请‘先生’的魂魄出来。”奶奶这人怎么说呢,话并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她端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叉叠在膝前,眼睛看着高老头。高老头为难道:“不是饿不帮……”“你不帮,我通你全家仙人!”张翠娥婆婆火大,跳起来骂。高老头深知不是对方对手,闭着嘴不答话。奶奶见状,把张婆婆支开,拉着高老头说了几句话。高老头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奶奶到底说了什么?或许张婆婆永远都没法知道,但是我知道。长大之后,曾有一次和高老头喝酒,他喝多了,告诉我,那天奶奶对他说:要是帮了这个忙,改天帮忙在张婆婆面前美言两句,顺便说个媒。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高老头暗恋张婆婆已久,不过这个老光棍缺乏女性经验,所以总在惹张婆婆生气。这个条件正中他下怀。高老头一本正经拿过熟糯米和蜡烛:“鹅说你们都准备好了?”张婆婆白他一眼:“赶紧吧。”怎么说呢,下灵人其实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神婆也好,叫乩童也好,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这都是外界对他们的称呼。从本质上来说,下灵人的请灵上身,和道教里的‘下茅之术’差不多,但是下灵人和道教又没有丝毫关系。所以他们常自嘲的称呼自己为‘乡巴佬’以此来区分自己和道教中人的区别。高老头就是正儿八经的‘乡巴佬’。高老头点燃香烛,在屋子正中央放下。随后把熟糯米搓成一个小饭团,含在嘴里。绕着屋子走起‘镇步’。这是‘下灵’之前的准备,糯米大阳,防止‘下灵’之后,身体禁受不住被鬼给占了去;香烛主生,下灵之时,倘若香烛忽然灭了,说明高老头已经承受不住,要旁人帮忙,快点把他身体里的鬼魂请出去。然而走‘镇步’,一来是为了镇老头子的魂魄,二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元神’。这里元神之说,并不是传说中的修真什么的,用比较普通的说法来说,就是精神、元气罢了。做好事前准备,高老头准备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