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才俊,踏上看不见敌人的战场(3高塬快步穿过工作机房走廊,下了台阶,通过一块空地,走进一幢大楼山墙中间的大门,又踏上台阶,进去了。在三处,高塬算是老资格情报工作者了。人们总爱称他是“小三八”或者叫他“高三八”,只因他是一九三九年元月三号办的入伍手续,就差那么几天,否则就是标标准准的“三八”干部了。说起他的入伍,加入情报战线,真是奇遇,也是缘分。那是一九三八年深秋收谷子的时候,八路军129师已经东渡黄河插到晋冀鲁豫抗日前线并且向南扩大战场,迎击日寇。七六九团挺进到松县时,与日军一个师团遭遇,仗打得十分残酷,真可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描述。高塬那时才十六七岁,从冀北老家逃难,与母亲和妹妹失散,只身南下,恰巧路过此地。听见枪声停了,看不到还有“站着的”人,他壮着胆子,溜进屋顶朝天的破房子想找点吃的,因为已经饿了两天,实在走不动了。他刚踏进门槛,听见里面有叽哩哇啦的叫声,先是吓了一跳,但仔细一想,不象是“活人”的声音,循声看去,在倒塌的茅草瓦块下,一个日本兵趴在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上面,声音就是从那黑黝黝东西里传出来的。高塬在老家见过这东西,叫报话机还是叫电台什么的。看到这东西,看到日本兵,他脑子里冲出一股无名火,“你个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哪!”几天前,就是这帮“矮东洋”进了他们村,把人们赶出门外,反抗的、手脚慢的,都被东洋兵活活打死了。他就因为好奇,看了一眼东洋兵背上背着的这玩意儿,被后边的东洋鬼子打了一枪柄,到现在这腰眼里还疼着呢。“你个挨千刀的鬼子!”高塬狠狠地用脚踹那日本兵的腰,觉得终于出了口恶气。不想日本兵的尸体从电台上塌下去,电台上面还有一本小册子,有中国字,有他不认识的符号字,更多的是阿拉伯数字。他干脆翻翻日本兵的口袋和旁边的硬皮包,里面有铅笔、钢笔、纸和两个小册子,还有干粮,尸体腰间还挂着水壶,高塬顺手抓了干粮吃上几口,背起电台,挎上硬皮包,拎着水壶,回头又踹了日本兵一脚,离开了破屋,快步走到山林里,继续南下逃难。后来有人问高塬为什么单单背走电台而没有拣几把枪?高塬说那个会发出叽哩哇啦声音的东西让他感到神奇,所以背走了;而挨了东洋兵一枪柄后恨死了枪,所以没有拣枪。可是,没走几天,前面又在放枪打仗,高塬躲在山林里不敢动。约摸一个时辰,枪声停了,穿着破破烂烂灰布衣服的八路军打扫战场时发现了他,把他当日本兵抓了。任凭他争辩,可抓他的八路军战士怎么也不相信他是中国人,不相信他是与日本鬼子有着不共戴天深仇大恨的逃难的难民。你想哪,哪有背着洋电台和牛皮包逃难的难民么,而且他还识字!日本鬼子狡诈着呢,会说中国话的东洋人有的是,咱不能被他几句话就给糊弄了。于是,战士就把高塬连人带东西一齐押送到旅部。由于是在战场上,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仔细审查高塬,就这样,拖到第二年过了元旦,才给了结论。高塬坚决要求留下来,就干电台这个活儿。旅首长看他人很聪明机灵,又识字,就把他留下来当报务员。正是这段经历,在评军衔那会儿,有人替高塬“打抱不平”,认为他的入伍时间应该从三八年秋冬算起。但是,高塬本人却不以为然,他说,没有被日本兵打死、没有死在逃难的路上、没有牺牲在战场上而活下来,而且还成为一名对革命有点用的情报工作者,已经是万幸了。这时候,高塬的眼睛看着走廊两边门框上的牌子,“学习室”、“活动室”、“阅览室”、“科长办公室”。这幢楼的一楼是刚调整给新八科的。高塬来到挂着“政委办公室”的门前,喊了声:“报告!”门里传来“进来!”的应答声。高塬推开门,新任政委方根山中校正在往书橱里摆东西。方根山把手里的书往架子上一放,立即绕过写字台,伸出一只手,快步走到门口,“老高,来,进来。”握住高塬的手,“老组长,又到一起工作啦!”高塬说:“是啊,方科长,正因为是老战友,所以,所以我就放肆啦!”方根山连忙搬过椅子,拉住高塬按在椅子上:“别说得那么难听,坐下说。”高塬说:“就几句话。科长,哎呀喊惯了,要喊方政委了。我首先声明,坚决拥护组织上的决定,服从调动,把我调到新八科没意见。”方根山笑了:“老高,你是台海方向的老将,从解放战争开始你就同国民党反动派铆上了,调你过来是要让你来掌舵的。”高塬说:“方政委,我一名老兵掌什么舵嘛。”“老高,别扭不别扭啊,叫根山吧,”方根山打断高塬,“说到底,我这个科长、政委还不是你捧出来的?当初,你当组长我当哨长,论年龄你比我大,论资格,入伍你比我早,论水平你比我强,你——”高塬打断他:“老方,枪有枪的长处,炮有炮的短处,你有组织指挥的能力,适合做领导,贡献更大。”方根山说:“你总不能老躲在后面做垫脚石、当一辈子组长吧?当年,局里来选副科长,你把我推出来;我去一科当科长,推荐你出来任副科长,你又把小杨推出来,你啊,哼!”“我肚里有几寸肠子、能打几根洋钉,我清楚,我还就是为了这才来找你的。”方根山疑惑地圆睁着眼:“你又要怎么了?”“我刚从国外回来,情况有点生疏,趁这次调整,组长就不当了吧?”“老高,你一直是陆军组的老组长,你不当谁当?出国工作了两年,恋外了?”“不不,刚从国外回来,许多情况不熟悉,新八科任务又重,马虎不得。”“老高我跟你说,”方根山拉过一张椅子在高塬对面坐下,“你这个组长是姜凤旗同志,你们原来的副科长姜凤旗同志极力推举的,非但如此,还是梁友处长,你的高徒梁友同志钦定的。”“谁定都没用,还是要从工作出发,一切从革命利益出发。”“你那个脾气我领教,两头牛拉不回的犟驴!”方根山狠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高塬顿了顿,说:“老方,听说让黄楚良当一组组长?”方根山闷着头:“是的,姜凤旗同志提议,认为他业务能力很强,又是多面手。”高塬说:“他的业务是很强,我不否认,手工、话报、数据,样样通——”方根山在原地站定:“你听我把话说完,他的资历是比你浅多了,好象是五一年海河特训队的吧?”高塬说:“我没有计较他的资历。”方根山说:“组织上绝不会论资排辈的。现在的情况是,新建一个科,需要设好几个组,衡量下来,黄楚良还是合适的。”高塬很想把前几天他碰的事说出来,话到喉咙口,变了:“就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方根山坐了下来:“听起来你对他有些成见啊,老高,你出国两年,他有很大进步。你也知道,他在五八年‘八二三’炮战和第二次台海危机期间,出过问题,但他有明显改进,我们总不能抓住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吧?他的业务比较全面,新八科需要多面手,更需要技术骨干。要不然,姜科长怎么会提议呢。哎,老高,这本来是组织内部的东西,你是老同志了,我才透给你的,别到外面去传播。”高塬两手一摊:“既然你们定了,就试试看吧,我看糟糕。”方根山问:“嗳,老高,说了这半天,你那个组长不当,又看上谁了?”高塬十分干脆:“柳青。”“什么情况,说说看。”“她是去年从海河军校分配过来的,党员,去年下半年刚刚授少尉衔,我回来后带了她几个月。”方根山有些惊讶:“刚来的?少尉?姜凤旗同志怎么没提?”“哎呀,我的方政委,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不能论资排辈,要不拘一格!”“那也不能没个底,太年轻了吧?”高塬郑重其事地说:“跟黄楚良相比,几乎谈不上资历,但是,业务在我们原来的科也是拔尖的,技术也很全面,又肯钻研,能吃苦,看发展嘛,当初——”方根山摆摆手:“好了好了,一大堆优点,被你高塬称赞的人,大体也错不了。你就再让贤,把组长让给她?”高塬很严肃:“啥叫让啊,她接班,我交班。”方根山在高塬面前不敢顶撞,和声细气地问:“你就一退了之啊?”高塬说:“我这个人只能做点具体工作,大事干不了,就当个哨长吧,多带几个徒弟,新来的这批兵人数不是很多么,我可以多带几个,这没问题。”方根山无可奈何,说:“好吧,我跟姜科长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毕竟她原来是你们的副科长嘛。只是又委屈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