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相逢,见面却不相认方根山从抽屉里拿出尤勇母亲的信,秦梓人伸手接过,梁友站到他的后面去看。只见秦梓人捏住信纸的手颤抖起来,信纸也微微抖了起来。“怎么啦秦局?您不舒服啊?”梁友觉得异常,马上低下头去瞧秦梓人的脸。可是,秦梓人没有理会,嘴里却喃喃地重复着“辛月”、“小勇吾儿”几个字。梁友和方根山、高塬哪里知道,此刻的秦梓人心里,真是翻江倒海、五味俱呈。是的,是她那娟秀的蝇头楷书!这楷书与辛月的脸庞一样,令秦梓人感到亲切,终身难忘!秦梓人怎么也没想到,与妻子离别了十多年,却在这里看到辛月的书信,而且寻找了十多年的儿子小勇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被自己狠狠地尅过,差一点把他赶走!立时,妻子辛月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儿子小勇的模糊轮廓也出现在眼前。“秦局,您怎么啦?”梁友望着呆呆的秦梓人,手足无措。“秦局长,您的脸色很难看,要不要叫医生?”方根山更是惊慌失措。“秦局长,莫非写信人您认识?”高塬感到奇怪。秦梓人的脸色突然间红润起来,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一下眼角,微笑了一下。“岂止是认识啊!”“是您的老战友?”梁友不解地问。“没听您说过呀!”秦梓人抿着嘴,一副甜蜜的味道。“辛月是您的爱人?没那么巧吧?”高塬猜测。“真被你说中了!哈哈,老高同志!”大家难得见到秦梓人发自心肺的笑。“那尤勇是您的儿子?”方根山恍然大悟,可又不敢相信。“从信上看,应该是。可是,”秦梓人收起笑容,恢复了平静。“可是,平心而论,应该是尤副司令的儿子,我不能夺人之爱。还有,你们几位一定要给我保密,这件事限你们几位知道,千万别传出去。更不要告诉那个叫什么来着?噢,叫尤勇的这小子。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我就不赞成了,秦局,”梁友说。“现在明明白白知道尤勇是您的亲儿子,您却要瞒着,让尤勇怎么想?他肯定一直在找父亲,您却不认他!太残酷了吧?”“是啊,秦局长,就在眼皮子底下,怎么能不认呢?”方根山说。“如果他母亲,也就是您爱人还活着,知道您这么做,也不会答应的。”高塬劝道。“告诉你们吧,他母亲还活着,没有牺牲!”秦局长又露出了笑容。“啊?没有牺牲?”三人几乎同时发问。“对,没有牺牲,她还在为党工作。”“在哪?尤勇说早在解放前就牺牲在国外了。”方根山十分疑惑。秦梓人有点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在台湾。蒋介石发动反攻大陆的‘国光计划’的警报就是她发回来的。”“噢,我想起来了,”梁友恍然大悟似的。“几个月之前半夜的紧急会议上,大家都在追问情报的来源,您就是不明说,我现在明白了,您是不想向大家炫耀!”“秦局长,蒋介石的这份‘国光计划’闻见风同志已经抓住它了,我们就要全面破获了。您的爱人辛月同志也应该离开台湾返回了,你们一家子可以大团圆啦!”方根山说。“对,秦局长,梁处长,国民党的这份反攻计划我们新八科已经破获得**不离十了,可以作为正式结论向上级报告了。”高塬说。“是吗?”秦梓人重新坐了下来,很认真地问。“我今天来,就是希望听你们的好消息的。”“秦局,我安排明后天召开‘国光计划’情报侦破会,全面审核和最终确认这份计划,然后上报。您参加吗?”梁友向秦梓人请示。“我怎么能不参加?不但我要参加,局里的职能处都要参加,三堂会审。另外,还想邀请前线部队指挥部分管情报工作和作战指挥的领导来参加,让他们提前进入情况。”秦梓人说。“那对我们的压力太大了。”梁友说。“情报为前线服务,为指挥员服务你不懂?有什么压力?不过,还要等台湾辛月他们送回的正式文本,与你们三处和八科侦获的情报相互印证之后,正式向中央报告。”“对,这就双保险了。”梁友舒了口气,“哎,老方,你们科里由谁做主报告?”“闻见风。”方根山不假思索报告。“他不是住院了吗?”秦梓人问。“哎呀秦局,这小子半夜里溜回来了!”高塬说。“嗨,他就是为收集资料、汇总情况累垮的。”方根山说。“我跟姜凤旗同志看中他的能力,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他,让编译组配合。这小子真有股子拼命精神,动作很快,任务完成得异乎寻常的好,就是病倒了。”“我已经批评过姜凤旗了,不关心同志们的身体。老方,你也有责任。”梁友点了点方根山。“嗨,梁友同志,你的批评是对的。更重要的责任恐怕在我身上,是我这个局长没尽到责任。大家夜以继日地连续作战,后勤保障跟不上,营养也跟不上,连每人每天二两肉都吃不上,饿着肚子搞情报,真是难为同志们了。”秦梓人声音里带着哽咽。“秦局,您不要责备自己,是我们没把同志们照顾好。”方根山说。“穷媳妇找不到米下锅,滴在锅里的是眼泪。还幸亏郭政委带领大家开荒种菜,解决了一点问题。”梁友有点伤感。“说到老郭,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被梁友提起,秦梓人不禁想起了郭政委和姜凤旗。“报告!”尤勇突然出现在方根山办公室门口。“我回来了。”尤勇见办公室里坐着局长、处长等人,不觉楞住了,没敢进门。“进来呀,尤勇!”方根山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尤勇。平时大大方方、无拘无束的尤勇,这会儿腼腆起来,还是没跨进门。“任务完成了?”高塬一边问一边走过去拉他。“完成了。”尤勇回答。高塬刚想再说什么,被秦梓人打断了,“高塬同志,你让他站着。”秦梓人眯缝起眼睛,上下打量尤勇:正是辛月模子里刻出来的!那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下颚、脸庞,与辛月年轻时一模一样,就是前额突出了点,头发靠后,跟自己一样,也许也就这一点像自己了。只是这气质、眼神不如辛月,更不像自己。看上去油滑,不安分,还有几分野性。这也难怪,这小子在另外一种环境中长大,又缺乏生活风霜的抽打和艰苦严厉的磨砺。秦梓人心里是一阵欢喜、一阵自责,还不乏内疚。喜的是终于见到了儿子。这是他与辛月诚挚爱情的结晶!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小伙子像铁塔一样矗立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践行了父母的心愿,参加了解放军,来到了情报局,使他这一家子成为革命家庭,成为情报世家。自责的是,他为这个儿子的降生、养育、成长,没尽一丁点父亲的责任,完全依赖爱人和尤副司令一家,心中不是滋味,无比揪心。他想象得到儿子在尤副司令家中被宠爱的情景。也许正是这种宠爱,使他桀骜不驯、为所欲为。他不能容忍情报员有这种秉性,差一点被他赶出情报局。如果真的被赶走,该如何向他的母亲交代啊!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爱人辛月同志在台湾,而且不久就可以返回,一家人的团聚指日可待。他也想象得到,一旦辛月同志见到自己的儿子,该有多高兴、多幸福啊!但是,此刻,秦梓人没有流露出半点喜出望外的神色。他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相认、默认、否认。他选择了默认。人孰无情?情报员的感情世界更其丰富。可是,为了革命,为了情报事业,他们强压情感,驾驭情感,控制情感,而不放纵情感。在常人眼里,也许这种情感是压抑的、畸形的、扭曲的,甚至是谈不上情感,是铁石心肠,可是,在秦梓人心里,纵欲、纵情,既是原始的更是低级庸俗的。坚强的革命者应该超越情感,不让情感泛滥,更不能让情感模糊了双眼、磨灭了意志、迷惑了方向。他这会儿想到的是,如果父子相认,很可能在全局造成轰动,而眼下正是战备期间,搞得不好会带来负面影响。还有,一旦儿子知道了身世,他担心儿子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为所欲为,放纵自己的行为。因此,秦梓人果断决定,暂时不相认。尤勇看见秦梓人坐着,脸色严峻,眼神令人费解,不觉心里发憷,以为自己身上有脏东西,就低下头检查,又用手浑身上下抹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于是鼓足勇气,朝秦梓人敬了礼:“报告秦局长,三处八科特别机动哨见习员尤勇执行任务归来,向领导报告!”“检查一下你的风纪扣!”秦梓人冷不丁说了一句。尤勇真的摸摸下巴下面的风纪扣。“好啦,尤勇,进来吧。”方根山心里有些好笑,不忍心让尤勇站着,顺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来,坐下说。”秦梓人朝其他三人伸出手微微摇摇,意思是千万别说漏嘴。然后对着尤勇,态度严峻,“不想调走了?”“不了!”“想通了?”“是,老爷子,不!”尤勇轻轻地刮了自己一个嘴巴,“报告秦局长,尤勇彻底想通了!”秦梓人心里很想笑,脸上却绷得紧紧的。“你再说一个不字,我立即开了你!”“是,再不说不字,请首长放心!”尤勇朝大家旋转身体,敬了礼。“好了,秦局,改正了就是好——”梁友想说“好同志”,可一想,不合适,说“好儿子”?秦梓人又不允许,所以打住了。“秦局长,尤勇执行这次任务是经过您批准的。——”不等方根山说完,秦梓人立即打断说:“我什么时候批准他去执行任务了?”“具体是谁,没向您报告,但是,任务是向您请示的。”梁友补充说。“哦,是指向在押台湾特工调查的任务?”秦梓人回忆起来了。“对,秦局长。尤勇同志这次表现很好。他刚离开西村监狱去西北监狱,西村监狱政治处就寄来了表扬信,说尤勇一到他们那儿,刚好遇上一名台湾特工掉进水库,尤勇二话不说,跳进深不见底、寒冷彻骨的水库,把人给救上来了。这件事对在押台湾特工震动很大,不少态度顽固的特工纷纷主动交代问题。所以,他们建议咱们给尤勇同志记功呢。喏,这是他们寄来的表扬信。”方根山把信展开,递给秦梓人。秦梓人没接,仅用眼睛扫了一下。“就这点小事就要立功?”“秦局,您不能、不能,嗨!这事还小啊!”梁友急了。“秦局长,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好像还是您自己说的,举贤不避亲仇,行赏不论上下。这会儿怎么以人划线啦?”高塬仗着与秦梓人的老关系,直截了当地指责秦梓人。“秦局长说得对,我那样做,不是为了立功。领导就别费心了。”尤勇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并没有想到要立功,只是觉得眼前这位秦老头子对他总是另眼相看,仿佛有成见。“要立功给我抓情报去!”秦梓人伸手一挥,意思是不用争辩。“是,我一定抓情报!”尤勇“啪”地一个立正。方根山忍不住,用眼神看看尤勇,再朝秦梓人努努嘴。无奈尤勇没领会,倒越加感觉今天的气氛异常,感到莫名其妙。“还矗在那儿做啥?真想等立功呐!”秦梓人下了逐客令。尤勇向各位领导又敬了个礼,一个向后转,走了。高塬用手指点着秦梓人:“太冷酷啦,秦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