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孙震二十二集团军在鄂北豫南(一)三月中旬的滕县战役之后,二十二集团军的残部逐渐收拢,集中到微山湖南端的利国泽等地。四月初,烟波浩渺的微山湖依然寒风习习,冷气逼人。参加过滕县战役的人对微山湖有一种特殊的生死情结,连绵数百里的微山湖挡住了日军向西的追击,很多从城中突围的人在这里渡过湖得已生还。而另一些人虽然突到了湖边,却因为错过了渡湖的时机而被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湖挡住生路,牺牲在冰冷的湖水里。三月底,就在这里,集团军总司令孙震再次对全军进行整编。这些人站在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总是不断回味起对它的爱和恨的复杂心情来。年初,全集团军参加鲁南战役约二万余人,现在,参加整编的队伍再次减半,全部人马仅万余。战争中部队进行整编,将有一些生者要填补到新的职务中。这就意味着原来在这个职位上的人或可已经捐躯了。因此,这种填补对于新上任的人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幸事。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同样会为其他的人腾出这个位子来。整编后,战斗人员集中编入一半的建制中,空出一半的编制只有官,没有兵,准备以新兵补充。整编后,孙震仍是集团军总司令兼四十一军军长,税梯青升任集团军参谋长,王志远、曾苏元升任师长,何煋荣升任上校参谋处长继又升为师参谋长、熊顺义升任团长,等等。另外,委员长为嘉奖该集团军,特地为二十二集团军新增加一个师的番号,成立了一个新五师,命令以腾县战役中有功官佐充任骨干。这样,拟定了新五师以尚在医院中的吕康升任中将师长。余下空缺的官佐速回川接受新兵,加以训练后再回战区参战。在湖边的一片空坝上,全军按新的序列列队,听总司令训话。这时已升任营长的周公辅站在队列里,眼睛望着新上任的团长、山东泰安人李传林,耳朵里响起了总司令那冷峻而又悲呛的声音:“今天,是我们出川半年来的第二次整编。我们离乡背井来参加的这场战争,是为国家求独立,为民族争生存的反侵略战争。我们身为革命军人,今天有幸参加这场战争,是无比光荣的。身为军人,就要准备为国牺牲。就是牺牲了,也是死得其所。我集团军此次在滕县和外围抗击日寇近一周的战斗,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阵亡,师参谋长赵渭宾牺牲,政治部主任缪嘉文牺牲,副官长罗申甲牺牲,一二四师参谋长邹慕陶也牺牲了,我们的官兵伤亡过半。”听到这里,周公辅明显地感觉到总司令的声音变得低沉,鼻孔里好像在发涩。稍停顿了一下,总司令提高了声调,结束了训话:“虎死要留皮!我们的牺牲,得到了统帅部的嘉奖。统帅部的嘉奖,就是我们的光荣!今后,我们要继承发扬,昂扬斗志和爱国热忱,再接再厉,完成光荣的任务!”训话结束,部队解散。周公辅见到自己的军校高一级同学,原来是营长的李岳嵩。李岳嵩的右手用三角巾吊在胸前,隐隐还有血渍。周公辅问他:“老同学,伤在哪里了?”李岳嵩回答:“子弹贯通右下臂,伤了骨头,现在还未痊愈。痊愈后,要我回队任团长。”“恭喜,恭喜啊。”“大家都彼此彼此了。可惜能见到的同学不多了。看见王承骏了没有?”“牺牲了。就在我的旁边,被坦克机枪击中,当胸数发子弹。你见到四十一军的袁宗龄了吗?”“也牺牲了。被炮弹炸飞,他的部下转给我一顶帽子,帽子上有他的名字。”两人的声音在说恭喜时也都面色阴冷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一种伤痛。此时,台儿庄正在进行殊死的搏斗。整编后的二十二集团军换发了一批新枪和俄式机枪,又奉命参加台儿庄战役,捍卫台儿庄左翼,防守运河沿线和微山湖南岸,并收复了运河北岸被日军占领的韩庄车站,在微山湖一带打击敌人。徐州会战如火如荼的时候,四川补充来一批新兵。新兵编成四个营,每营约五百人,由四个干部队带领训练。到五月中旬,五战区长官部决定放弃徐州、避免决战以保持有生力量。长官部划出撤退路线,命令各军分散突围。集团军撤退前,恰值日军向我后方训练基地进击,孙震命令在后面的新兵营先撤退,各自绕道向豫南和鄂北方向集中。这些参加训练的新兵都是徒手,每营只有其中的带兵官共有四五十件武器。这批新兵出发一个月后,有三个新兵营沿途经过数起小规模的战斗,都先后到达了指定地点。唯有第七三一团第三营营长罗浚带领的新兵营不见踪影,大家在焦急的等待中又过了好些日子后,只见浑身血迹,满身伤痕,疲惫不堪的罗浚带着十多个和他同样模样的官兵到达目的地。这时,大家才从他那悲愤的诉说中了解到这营新兵遭遇到日军兽兵血腥屠杀的经历。五月十七日,罗浚带领着全营官兵由微山湖西面的敬安县出发向亳州方向转移。走到唐寨附近的黄河古道区的时候,突然后面传来枪声,回头一望,后面尘土飞扬,尘土中裹着太阳旗,敌人的骑兵正冲着新兵营急驰而来。显然,敌人已经发现了这支队伍,他们不仅在后面追来,而且正在分兵包抄。此地是一片开阔的麦地,无隐蔽之处,罗浚叫了一声不好,急命副营长把徒手新兵带到一处干河道中暂时隐藏,另外集中起全营拿武器的班、排、连长五六十人,和敌人展开战斗,掩护新兵向亳州方向撤走。罗营长指挥官兵集中火力打击靠近的敌兵,且战且走,一直撤到唐寨以东的地方。哪知鬼子的骑兵越来越多,除被打落马下的鬼子外,三百多骑兵在麦地里来回驰骋,一部分鬼子下马步战,用机枪掩护向我冲锋。敌人骑兵来回运动如风驰电挚一般,速度极为迅速。一旦我方打退鬼子进攻后撤退,下马的鬼子又立即上马追击,我官兵根本无法摆脱这群敌人的围追堵截。到了午后,我官兵已经完全陷入敌人的重围之中。好在我作战人员都是一些骨干,战斗力强,一直顽强坚持战斗,敌骑兵一时也无法近身。但又经过一二小时的战斗,我作战官兵已有二十多人伤亡,战斗力开始下降。罗浚命令唐少斌副营长从新兵中挑选出一些训练较过硬的人,拿起余下的武器参加战斗。一直坚持到下午三点多钟,弹药将尽,罗浚又指挥官兵向进攻的鬼子冲锋展开肉搏。此时鬼子多已下马步战,见我弹药告瓮,枪声渐稀,立即召来放在后面的战马,用机枪掩护步战的鬼子后退,重新骑上战马挥起马刀向我来回冲杀。战斗到最后,打完了全部子弹,罗营长下令毁掉枪枝,砸断的砸断,不能砸断的把枪机拔出分散插入麦地之中,机枪掩埋起来。全体官兵一起向西南方向奔逃。很快,敌人骑兵追来,把我溃散官兵团团围住,用马刀砍杀落伍的或已经走不动的伤兵,把我官兵逼拢成一团,全部俘虏。敌人的骑兵骄横残忍,高头大马在四周来回奔驰,用马冲撞或用刀背砍打我俘虏兵。一些鬼子跳下马,挺起刺刀围成一圈。一个鬼子军官“叽哩哇啦”一阵怪叫,一群鬼子挺着刺刀冲进人群,用刺刀把我方俘虏拨成十人一堆,然后开始逐个搜我官兵腰包,无论是士兵的二元三元,还是军官身上十元八元,以及稍许值钱的东西全被洗劫一空。这些兽兵把我官兵的腰包搜完之后,又纷纷翻身上马,押着我官兵向唐寨以东的河滩走去。当全部官兵走入一处黄河故道转弯的地方时,敌人要俘虏站成三列横队,兽兵们用刺刀比划着命令官兵就地休息,整齐地坐在北大堤下面。鬼子兽兵在四面按上岗哨,不准我官兵说话和乱动,兽兵的军官们聚在一起,似乎在开会布置任务。唐浚看见这种情况,心知此时已到最后关头,又看见一些新兵已露出绝望的表情,想到这些还没有上战场的无辜新兵要惨遭杀戮,真是心如刀绞。他一面暗地嘱咐大家注意观察,准备最后一拼,要除了自己以外的军官都把领章拔掉,一面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对着兽兵的刺刀,向着一个站在高处的兽兵中佐军官,一步一步地登上河堤走过去。唐浚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洛阳分校的毕业生,懂得国际公法,能说几句简单的日语,虽然非常清楚日本鬼子一向惨无人道、从来就无视国际公法,但是为了这些新兵,依然怀着一线希望,向着这个鬼子走过去。他用手轻轻拨开胸前的两把刺刀,站在兽兵面前。正对着的那个中佐看见这个中国军官被挡住,嘴里一声喊叫,唐浚听懂了,是叫面前鬼子让开的意思。他从两个兽兵的中间直走过去。唐浚站在距这位中佐几步远的地方,隔着顶在胸前的两把刺刀,两眼近距离地盯着这位中佐。唐浚看清楚了,这位兽兵中佐双手杵着指挥刀,两腿分开,笔挺地站着,长筒马靴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尖顶军帽下的脸长满横肉,仁丹胡子在嘴唇上不停的抖动,喉头在上下伸缩,鼻孔喷着粗气,似乎随时准备咆哮什么。这位中佐脸上挂矜持,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态也在打量眼前这位挂着少校领章的中国军人:除了双眼雪亮有神以外,似乎已经疲倦不堪,满身血迹和灰尘,破烂的军服早已褪色,脚上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胶鞋,左手不断的冒出鲜血,有二个指头不知时候在交锋时已经被马刀砍掉了,留下两道整齐的断口。唐浚面对着他,微微侧回身向后指了指在河滩上的这数百名兄弟,用不卑不亢的中国话对他说:“长官先生,我们被你们俘虏了,已经交出了武器,希望你们用国际公法来对待我的士兵。”唐浚说完,用眼睛望着这位中佐,看见他眼睛木然,毫无反应,知道他没有听懂,于是又说了一遍。眼睛望去,依然木然。唐浚又回过头来,用手指了指在河堤下的俘虏人群,用日语说:“各苦晒可合!各苦晒可合!(国际公法,国际公法)”这一次,他看见日本中佐脸色陡然大变,愤怒地咆哮起来。他知道,这位日本人这次听懂了。“支那兵,猪!”这位日军中佐喊起来“哗”的一声拔出战刀,让雪亮的刀刃在夕阳下闪烁了一下,不待战刀完全出鞘,又“当”的一声狠狠地推回到鞘底,刀身同刀鞘摩擦发出的声音清楚可闻。暴跳如雷的日本军官用这个近于疯狂的动作显示不受任何约束的决心和对眼前这条汉子的蔑视及暂时的容忍。“你的,死拉死拉的,滚!”又用日语喊了一句什么,身边的两个兽兵举起枪托,对准唐浚的头部和胸部就砸,唐浚一阵头晕被打倒在地,鲜血从头上冒出来。两个兽兵提起唐浚的两支手就向河堤拖,唐浚清醒过来,在被重重地扔到河堤之前,挣扎着回过头昂起脖子用日语大声喊:“国际公法!国际公法!”。这时在河堤下面布哨的兽兵们已经全部撤回到河堤上,十来挺机枪已经在河堤上架好,射手已经就位,指挥官抽出了指挥刀。兽兵们都围在河堤上来,有的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准备欣赏数百名支那兵在密集的机枪火网下被射杀而令人刺激的壮观场面。随着兽兵指挥官一声令下,十来挺机枪开火了。就在同一时刻唐浚从地上蹭地跳起来,大喊一声:“冲出去!”数百名官兵一轰而起,高呼“拼罗!”一起向北岸河堤冲锋。兽兵的机枪喷出长长的火舌,来回扫射。机枪近距离扫射,穿透力极强,我官兵就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一样不断栽倒,但还是有不少人翻上河堤,扭住兽兵用拳头、石头和牙齿撕打。北岸的兽兵们一下也不知所措,枪声一下子稀了下来,但周围没有被冲击到的兽兵仍不断地开火。另一些原本打算围观屠杀取乐的兽兵们见河滩上炸了锅,又都纷纷上马举刀围了过来。我官兵不顾死活一起拼命,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和全副武装的兽兵搏斗,竟然夺下几条枪,在北堤上冲开一条血路!唐浚提了支三八马枪,带着几个人边打边撤,不断向冲上河堤的士兵呼喊:“分开跑!分开跑!”。分散开来突围的官兵也分散了这些兽兵的力量,唐浚他们不顾头上、耳边“嗖嗖”射来的子弹,一边利用河道地形,一边专拣马匹不善奔跑的地方与敌周旋,快到天黑的时候汇集起来几个人,伏在麦子茂密的地方躲藏起来。他们从麦苗的缝隙看见兽兵在四处搜索和追赶我逃散官兵,用机枪扫射我突围的人群和用马刀砍杀被他们搜着的人。最后,枪声停了下来,兽兵们整队向远处追走了。枪声停了,鬼子走了。夕阳像鲜血一样红,照射着这片天地。唐浚他们慢慢从麦地里爬起来,举目四望,四处呼喊。在麦地里总共只站起来十几个满身血迹、遍体鳞伤的汉子。四百多人全部壮烈牺牲,尸横遍野!河滩里、河堤上、麦地里,到处是尸体。除此以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四百多名刚从天府之国沃土中来到战场的川中子弟,永远地告别了父老翘首期盼的眼泪,全部为国损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