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第114章 局部反攻(15)史沫特莱以“转变中的五十军”为题,将访问的情况发表在《史沫特莱文集》中。文章写得十分精采,提出的问题尖锐中肯,勾绘出了一幅生动的前线生活画面,笔者仅稍作删节,抄录如下:一九三九年二月中旬,五十军军长郭嵩歧(笔者注:郭勋祺的音译)将军请我到他那里去作客。天下着毛毛雨,我和张医生骑马翻山前往西面的五十军军部访问。我骑着一匹缴获来的腿长体瘦、仅一只马蹄钉了蹄掌、有喘息病的东洋马。天快黑了,我们进入五十军作战地区,每条通道都可以见到岗哨的人影。行近拱桥时,飞步走出一个青年军官,兴冲冲地问了一下跟我来警卫员,随即跑步立正,向我敬礼,喊到:“敬礼!我谨代表郭嵩歧将军向您致敬,并请您驾临敝军军部去!”桥边,一排身高漂亮的仪仗队,人们带着渴望的神情望着我。旁边放着几乘四川特产竹兜轿子,轿夫在旁,我下了马坐上一乘轿子,青年军官和士兵们的激动心情丝毫掩饰不住,我又一次看出中国军队有一个外国客人访问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骑马的士兵出现在一个小村的前面,向青年官军官敬礼问美国友人来了没有?然后打马转身飞奔而去,马蹄得得声消失在暮色苍茫中。一小时后,我们接近了一个村庄的边缘,看见明亮闪动的火把和灯光,听到江河湍流般的嘈杂人声。越走越近了,我看见大路两边站着几千士兵和老百姓,里面还有身穿咔叽军服的军官和旗袍、长裙的女士,人声雷动,夹道欢迎!一对夫妇迈步上前,男的正当壮年,身体结实,一张英俊聪明的面孔。我下轿上前握住他伸出的手,听到他那非常亲热的说话声:“鄙人是五十军军长,欢迎大驾光临!”“郭将军,您给我的荣誉太隆重了!”郭夫人(笔者注:即罗显功,后来的四川省政协委员)握住我的手不放,热情欢迎话说不完,她身穿蓝士林布衣,娇小婀娜,一副知识分子相。这时,一片欢迎声,人头晃动,场面动人到了高峰。郭嵩歧将军把他军部的长官和他们的太太一一向我作了介绍。从这时起,我发现自己处身在错综复杂、拘泥礼节的世界中。五十军军部刚被轰炸过,为了接待我们的访问,村里秩序已经恢复正常。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特别收拾了一院小屋供我们下榻。院墙粉刷一新,桌椅摆设精致,完全是旧中国古香古色的风味。壁上悬挂画联,黑漆发亮的檀木几上摆着一个名贵的大瓷瓶,里面有一株枝节盘错的迎春花。房前两边,一边一棵阔叶芭蕉,显然是刚从人家庭院移植过来的,对着粉墙,相映生辉。这儿一切发出中国古老文明的雅静芬芳的气息。张医生在可爱的小后院里找到一特别讲究的新式建筑,一个漂亮的厕所。入内登坐有两层台阶,马桶上盖着紫红绒布做的座垫,如过去保护欧洲公爵和公爵夫屁股用的厕垫一样豪华装饰。一见这个饰物,使我想起了米兰公爵夫人一次要雷翁纳多达芬奇为她设计私人的夜壶。张医生我小心地窥探四周知道无人窃听,哧哧笑了一阵,她赶忙说了一句:“这一套封建设备,表示出他们对你的欢迎是多么周到。”一般认为,四川队伍是中国最封建保守落后的军队,五十军也是。但是,战争使得军队内部起了巨变,如今成了新旧斗争争夺兵权的混合体了。天生的民族爱国主义和最落后的实践概念交织在一起的是现代人性的最高原则和一知半解的民主与社会主义思想。战争教育了部队,不搞现代化就要被消灭。郭嵩歧将军代表现代化倾向,有些青年军官成立读书会订购图书杂志支持他。在军内,他是一个最为进步、头脑开明、具有民族爱国主义思想的军人。但是,他处处受到反动落后腐败堕落的参谋们的刁难,使他寸步难行。这些家伙好逸恶劳,萎靡颓唐,靠赌牌、逍遥、抽大烟消磨日子。直到我作这一次访问止,我跟五十军的接触仅限于同他的伤兵和一个青年军官打过交道。作战期间五十军的伤兵穿过新四军防地山村。穿一身单衣,破破烂烂,赤脚走路。躺在担架上的连被盖也没有,蹒跚步行的一路呻吟,晚上像野狗一样卷缩在老乡的屋檐下。新四军收留了五十军的伤兵,出院前他们到每个病房病员和医生鞠躬作揖,表示感谢。新四军为收留五十军过路伤兵准备的紧急包裹站,有一次接待了一个坐担架的旧军官,他目空一切地命令张医生先看他,后看普通士兵。然而那些普通士兵却是为祖国光荣负伤的。他们同新四军战士并肩作战有如兄弟打退鬼子的进攻。他们生死与共,休戚相关,热血同流,友谊成长。我们到五十军的当晚,出席了欢迎宴会。西餐、糕点、名菜,银器、刀叉、玻璃酒杯、台布、餐布各色俱全。还有桥牌。军官太太照常作陪,根据西方的习惯,男女成对分坐长桌的两边,除了郭太太照常一身穿着外,所有军官太太都身穿丝绸旗袍,佩戴金珠、项练、环镯,脚蹬进口高跟皮鞋,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席作陪。张医生和我穿着干净的军服,来时特地浆洗熨平过,但在酒席筵前捉襟见肋,很不对称。尽管如此,张医生像皇后般昂然就坐保持尊严。宴会后她说穿一身军服赴宴很感到骄傲自负。使我惊奇的是,我们的一身衣服使太太们害羞了,两天后,他们都像我们一样穿起新亮的黄咔叽布军服,唯有郭太太不装模作样,照旧穿她平常穿的那身蓝士林衣服。军官太太们都是受过教育的妇女,有的是大学毕业生。在中国当官的可以娶到最漂亮的女人。她们温柔敦厚、通情达理,都是些健康的女人。受高等教育,同有钱人结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在军队里打麻将、说闲话、消磨光阴。她们里面有两个另当别论,表现突出与大家格格不入。一个是在上海音专学过西洋音乐的虔诚基督教女学生。另一个是郭太太自己。她大学毕业,当过教师,丢下三个儿女在四川,同丈夫在一起经受战争危险的生活岁月。她是一个朴素的爱国者,是大烟、牌赌、逍遥的敌人。有些军官怕她比怕郭军长更历害。她像是五十军最有良心的人。我也听说过她和郭军长为部队购买必要药材,曾向娘家婆家要过钱。每天我坐轿去访问五十军各单位,也看它的医院。医院为了我们访问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石灰粉刷未干。医务官和工作人员均不合格,甚至连疟疾发病原因和科学诊治方法都不知道。因为五十军去年仅得到二千奎宁锭剂,在一个疟疾流行地区杯水车薪他们也难以治疟。郭军长和军部几个人一天带我去军训营访问,那里有两百名待任命的军官和一百名受过教育的青年正在受训。后者出来从事政治工作。他们请我讲世界各国对华态度和日本在英美的宣传情报活动。我的演讲他们花了很多小时的会议计论。对他们提出的问题,有些我能解答,有些我回答不了。不过我观察到军训营是现代中国的一个侧面,人们在这里努力学习,争取掌握了解艰苦抗战的一切本领。讨论中间,可以听到远处江边大炮隆隆炮击声,因为五十军部分新式炮兵队在朝敌人的船舶和据点发出炮击。我们听到越来越近的轰炸机声时,才停止讨论。营房孤立在开阔的山谷里,我们听天由命的坐以待炸,没有跑警报,每个想着不死即活。敌机飞过,我们深深呼了一口气又继续开讨论会。另一天上午军部开运动会,军部的警卫、参谋、郭军长和几个妇女参加了竞技比赛。五十军重视体育训练,郭军长是一个网球爱好者。各种球场、田径跑道、拳击和剑术的赛场都布置就绪。在天清气爽春光明媚中我似乎没有见过那样健美的选手。体质上他们要比新四军战士好得多。我问郭军长为什么不向长江下游一带其他兄弟部队开展体育运动比赛,体育活动可以增强体质和友谊。他同意但犹豫了一下说:“我担心它会遇到政治上的反对。”他意思当然是指那些反对新四军的政工人员的反对,那些政工人员是极力阻止国共部队之间的友谊增进的。我们常在一起看五十军前线服务团青年学生演出的现代爱国话剧。戏是好的,演得真好,因为中国人几乎人人都是天才的演员。某晚,军部参谋演出京戏,办了豪华的戏装。郭军长精神饱满,多才多艺。但京戏宣传封建德性,现在中国人鄙视它。参谋顾问唱封建京戏,青年学生演爱国话剧,各有所好,又具体反映了军内两种矛盾的侧面。散戏回来的路上,郭军长太太突然调头问她的丈夫:“戏衣的钱归谁出?一套彩衣值几百块钱!”“啥子事情?啥子事情?”郭军长吃了一惊。“这样花钱真丢脸!我们穷得一塌糊涂、正为国家生存作战的时候!”郭军长太太的话里夹着哭声。郭军长对此类事很少考虑,但他的太太处处留心算计周到。他们走后,张医生笑嘻嘻地说:“还是郭太太比军长强。”张医生一天晚上偶然遇到一个从前线回来的旅长,一同走进参谋部大院。张医生后来告诉我,他们一进里屋,掀开门帘,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鸦片气味迎面扑来。大会客室里摆了几桌麻将,参谋顾问和他们的太太,政治部主任夫妇也在内搓麻将,跟前一堆堆钞票和银钱。人们点了一下头毫不在乎地请来访客人打四圈,真是恬不知耻不以为非!张医生说他不会打麻将,但在旁边留下观战。郭军长太太正好找张医生,这时不期而至。她坐在门边一言不发,没精打采冷眼瞧着。每个牌桌上传出悄悄细语声,接着人人起立雀无声地狼狈地盯着她。“张医生,我正好找你。”她尽力提高嗓子说:“我带你去看看看鱼塘去。”张医生跟着她走了。穿过漆黑的街道没有说一句话。在村边找到鱼塘,毫无所见。矮小的个子身着布衣的郭太太还是不开腔,她转身走到旁边失声痛哭,张医生上前抓住她的手,安慰她道:“不要哭吧!我明白,我们的国家有两个世界,一个旧世界一个新世界,你和郭军是新世界的。我也是。”他们两人手牵着手回到我们的房子里来了。后来郭军长本人也来同我们消磨了几个小时。回忆那个晚上,永世难忘。我们彻夜长谈,不象一个中国人和外国人,而象追求一个自由、进步、新的生活的两个朋友之间的对话。我又一次体察中国拥有世界上最聪明勇敢、见识超群的爱国志士。我和郭军长在一个晚上的谈话中间讲了一件新闻:我听人说他的一个军医官在南陵前线临阵脱逃,丢下医院全体伤兵自寻生路。有十九个伤兵爬到山坡上,雇老百姓把他们抬到新四军医院。郭军长表情严峻,询问时间、地点和具体情节。郭军长太太立即把那个军官叫来了。他抵赖狡辩,甚至撒谎。我重述了事实,注意他特别害怕郭太太的样子。最后,他战战兢兢筛糠似地一连鞠躬退出室内。一阵沉默过后,我说在全军政治教育抓得不紧、风纪松弛、士气低落之际,临阵逃脱是不能由个人负责的。当晚郭军长和我谈到他的军医官到长沙湘雅医院受训的必要性,并且谈到急需在东线设立分校。在鬼子随时可以发动新的攻势急需军医工作人员的情况下,派人穿过战区去受几个月紧急训练是非常困难的事。我在五十军向红十字会医务团写了一个报告,敦请林可胜博士速送应急医药物资来前方医院。并给医务工作人员颁发医疗手册。最后,我应郭军长的请求,催促林博士视察一次五十军医务工作并进行内部整顿。一年半后,郭军长被解除了五十军军长的职务,因为他太进步,得不到政治部主任的支持。他和许多青年军官在战场上阻止五十军对准侵略中国的民族敌人的枪口转向新四军。诚如史沫特莱所言,由于沿革和历史的原因,川军部队中保留着很多保守的军阀作风和腐朽的习俗。这些保守和腐朽的东西根本不适应于军队的改革和现代化,但传统的爱国主义和民族自强精神仍是这支军队中的主轴。在这种主轴精神的鼓舞下,在民族危亡的战场上,他们前仆后继,与敌人的战斗从未停止。这里,史沫特莱猜对了,同新四军的密切交往最终影响到了郭勋祺的前程。但她不清楚的是,五十军早就同新四军暗中有着较密切的来往了,郭勋祺同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员陈毅还有旧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