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很贫苦,历年来靠国家救济,田种不好不要紧的。吃的呢?自然有丈夫以外的朋友们慷慨解囊,不用愁。愁了不经老,她们从不为小事发愁。她们极爱自己的身体。如果有一个睡在**哼哼唧唧,喊妈叫娘,顶多是牙齿疼,决不会有什么大病。前些年山里进来过一队伐木工人,住在各家各户。住了一段日子,领导发现这些工人慢慢都失去了战斗力,变得懒惰起来,常常歪在被窝里不出工。代工人向领导请病假的都是女人们。领导明察暗访,终于发现其中奥秘,于是领导请示领导的领导,到深山老林搭了木板棚,全部撤走了。领导想了个万无一失的主意:白天伐木,晚上学习。不想桃花湾的女人会找,等学习完了,她们一个两个地也就到了,一对对躲到树背后亲热个没完。领导奈何得了工人,却奈何不了女人们,最后请示上级,干脆解散了伐木队。原来那些工人都是从各省来的,是一支杂牌军。有干部到这儿领导学大寨,也被拖下了水。桃花湾臭名在外。本区干部下乡,他老婆一定要打听是不是到桃花湾。久而久之,没哪个男人愿到这鬼地方来了。人贩子到这儿拐跑了三个姑娘媳妇,区委书记脸上觉得不好看,派人到这里糊了一大条标语:“坚决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因为上级发的宣传口号只有这一条沾得上女人的边。人贩子被抓起来了,三个姑娘媳妇也回来了。但她们并不觉得被人拐走有什么不好。当那三个女人先后回来时,全湾人都羡慕死了。人家不花钱去坐了火车,坐了轮船,身上穿的是最洋气的布做的衣裳,打的是一按就撑开的洋伞,脚下是牛皮做洋鞋,乖乖哟!美死人也!那女人到家,从提包里拿出好东西来满足大家的口福。比如一匙麦乳精吧,冲一大碗水,让女人们一人喝一口,于是便一片啧啧声。比如一包带尾巴的烟吧,女人们不会抽,也要点燃一根,一人吸一口,于是呛得咳成一团,笑成一团。后来还有一包糖果,拿出来让大家尝一尝。饱了眼福,满足了口福,然后还要饱耳福。这女人便绘声绘色地从出家门的第一步讲起,汽车怎么快,武汉人怎么多,长江怎么大,江苏怎么平,还稍带着讲讲人贩子怎么好。从山里讲到山外,大家的情绪随之高涨,从外面讲到回家,大家的情绪便跟着低落。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山外比山里好,跟人走比歪在家里好。如果在坐的有位老大妈,定会夸赞这位被拐走的女人:“囡子,你变一场人值得呀!吃也吃哒,玩也玩哒,飞机大炮都看见哒,值得!”讲的结果,是让大家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歪在被窝里想象那没见过面的火车、轮船、飞机、大炮。有人暗地里问刚回来的女人,还去不去?去的话就带她一个。这女人悄悄告诉要跟着走的女人,那里的人钱多女人少,某某带了钱还要来的。多则一千两千,至少也有八百。乖乖,上千块钱!想跑的女人回家跟爹妈商量:人家给一千块,让不让我走?爹妈的思想也开通:姑娘横直是人家的人,有那么大一笔钱,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有个小条件,出去了常写信回来,免得爹妈牵肠挂肚。天天望山外,总算盼来了两个男人。正高兴得心里蹦蹦跳,没想到却是区里来的两个干部,这一吓着实不轻。桃花湾响着老赵的粗嗓门儿:“都给我听着,吃了饭开会!”三晚上开会,地点在桂花天井里头的大堂屋里。人到得很踊跃。难得有个机会让大伙儿凑到一起,加上年轻的领导是个白面书生,来看看、听听、总比闷在没男人的空房里强。在一张张容光焕发的女人面孔空隙中,夹着几个灰不溜秋的男人。女人做鞋,男人抽烟,叽叽喳喳,烟雾腾腾。一双双眼睛睃着台灯后面的白面书生。梁厚民不敢抬头,径自看他的件。吃晚饭的时候,桂花老瞟他,给他夹菜,给他盛饭,那份亲热搞得他很不自然。他没有吃饱,现在肚子已经又开始饿了。他懂得了桃花湾女人的厉害。“梁书记,开吧?”老赵低声说。“好吧。”梁厚民勇敢地抬起头来,见到的是一双双闪着光的眼睛。心一跳,问了个问题,“谁是队长?”一个女人站起来,亲亲地说:“同志,我的那个哥哥……”“亲亲儿的哥哥!”不知谁打了个冷补丁。婆娘们乐得一片笑声。老赵一拍桌子:“严肃点儿!”大家忍住笑,但仍有“哧哧”声。梁厚民皱了一下眉头。并不好笑的事她们也笑,真没有教养。“你接着说。”他向站着的女人呶呶嘴。“我那个哥哥出门在外,……”她赶紧缩下了身子,接着吃吃的笑声。“听着!”老赵站起来,很威严地扫了会场一眼。“这位是我们区的副书记,梁书记。梁书记带来了中央、省里的件,是关于我们农民的大事情。大家认真听,不许嘀嘀咕咕,不许笑个没完。有什么好笑?梁书记,你念吧。”梁厚民开始念了。他觉得自己在桃花湾没一点威信,简直象老赵的跟班,形象不够高大。他一边念,耳朵里慢慢响起了叽叽喳喳声,有些话断断续续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你看他的脸,几多白净哟!”“我们这儿就不出这样的男人。”“他嘴上还没长胡子。”“去亲亲!”“你去!”…………笑声,打闹声。她们对件不感兴趣。梁厚民脸上发烧,背上象有许多虱子在爬。他见她们越说越不象话,气得扔下了件:“不象话!”这一句没吓着女人们,倒把老赵吓醒了,原来他在打瞌睡。“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喜旦儿,又是你,站起来!”慢腾腾站起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的打扮比别的女人稍微洋气一些,一副傻乎乎的俏模样儿。望着丧门神似的赵委员,她张大惊慌的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叔叔?”“叫哥哥……”不知谁又是轻轻打冷补丁。好在老赵没听见。他抓住王喜旦儿不放,“怎么了,问我?刚才讲话的是不是你?要亲我们的梁书记,来亲!来呀!”“我没说……”“不要脸!跟人贩子跑的是不是你?回来还夸人贩子那儿好!是不是你?人有脸,树有皮。狗子也还记七天的事吧?你连狗都不如!”王喜旦儿哭了,眼泪顺着粉脸直往下淌。老赵不想放她,穷追猛打:“不自爱,还哭!还有脸哭!你们,”他将手划个半圆形,“都他妈的不要脸!”梁厚民觉得老赵这样讲话不好,正准备制止,忽听得黑暗中有人抗议:“不要骂人!”“谁?站起来!”“我!”抗议的人站起来了,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脸上因气愤而发红。“啊,是你,春桃!”老赵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句,“你是个好东西。跟人贩子跑的有没有你?”“有我。”回答得颇为理直气壮。“骂错了?安?”老赵的声音又恢复了杀气,“高中生,把自已卖给人贩子,对你这样的更要骂!不知羞耻!”“你们是来贯彻件,还是来骂人的?”春桃直视着老赵,“刚才有人低声开玩笑,不错。但你早说过,桃花湾的婆娘没教养。那么你呢?你当了干部,应该有教养,你嘴里出来的是什么话?喜旦儿姐跟人贩子跑了,也不错,还跟那边结了婚,她还要去,怎么,犯法啦?我跟一个人出去过一趟,也是事实。但你有什么根据说那个人是人贩子?你凭什么说我把自己卖了?赵委员,你不说清楚我告你!”姑娘机关枪似地一阵发问,搞得老赵招架不住。老赵只好退却,无话找话地说:“说吧,还有没有?都说出来。”“还有!”春桃也不是好惹的,继续说道,“桃花湾的女人没教养,这是谁的罪过?你领导我们几十年,你没一点儿责任?桃花湾的女人爱拉干部下水,怎么没听人骂那些糟蹋了桃花湾女人的混蛋男人?我看你是不是也准备下水,先造这么个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