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的脸一下子气成了酱紫色。屏声静气的女人们突然象开了锅的水,开心地大笑起来。放肆的话象连珠炮似地:“瞧他那黑样儿,别糊了老娘的被窝。”“他没本事!”“老赵,硬个气,今晚上就去!”“赵哥哥答应了!”…………老赵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不幸掀翻了台灯,摔在地上破了。会场漆黑一团。女人们叽里哇啦,这个踩了脚,那个碰了头,还有那几个灰不溜秋的男人趁黑捞便宜,被碰着的女人便尖声怪叫。等桂花再找来一盏灯,婆娘们溜得一个不剩。她们度过了一个很有趣的夜晚。老赵长叹一声:“唉!骚婆娘们,没法治!”梁厚民却愣着不动。春桃的话触动了他。桂花咬着她那丰润的嘴唇,笑眯眯地望着两位打了败仗的领导。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说话,提了个叫区领导难办的问题:“梁……书记,赵哥,我的灯……”“赔你一个!”老赵正窝了一肚子火,无好气地吼了一声。“油呢?我的那个哥哥出门的时候做了记号的,他回来要打我。”老赵欲发火,梁厚明拦住他,掏出两块钱扔在桌子上。然而桂花不要,她有她的道理:“他回来又要问钱是哪个给的……”“你去睡觉,我的姑奶奶!”桂花气冲冲地把油灯往桌上一搁,嘟着嘴走了。梁厚民望着两块钱,蓦地心头一动。是的,给钱她也没处花,打一斤煤油得跑大半天的路。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女人并不可恨,而是可怜!更可怜的是没人觉得她们可怜!四“依我说,小梁,明天回去算了。跟这儿的人贯彻件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她们愿意让你吼,让你骂,却不希罕你来教育。这些臭娘儿们!”老赵歪在被窝里吞云吐雾,吐痰,发议论。梁厚民受不了旱烟味儿,更受不了老赵的脾气。糟糕的是还得跟他同床。那位贤慧的桂花也不说搞点水让他们洗一洗。他觉得今夜不大好过去。“喂,你说呢?”老赵追问他。“你先睡,让我想想。”他说着,起身走出了厢房门。天井象一个面向天的大窗口,洒进了月亮的清晖。天井边的走廊那边是黑洞洞的门。门那边是另一户人家。整座古老的房子互相贯通,这一家连着那一家。象一个棋盘,又象一个大迷宫。这迷宫里藏着许多谜语,进到里面,也可以诱发人产生猜谜语的**。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个远离现代明的地方,梁厚明既不习惯,又感到惶惑。他亲眼看见了,桃花湾女人们的轻浮,放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女高中生的话在他耳边震响。是呀,桃花湾的女人没教养,究竟是谁的罪过?他是新提拔的区委副书记,他没责任。他不愿当官,只想搞专业,过一段日子就申请离职,将来他也没责任。但是,乌纱帽甩不脱呢?一年两年以后,这儿的女人又被人拐骗几个走了,他该不该负责?据领导跟他谈话说,书记不久就要调走,他将是这个区的一把手。他想想自己关于两年之内翻番的设想,关于建设两个明的计划,再看看眼前的现实,才发现自己把一切都理想化了。第三次浪潮,信息革命,现代化强国,蹲在桃花湾简直想都不敢想!明天屁股一拍,走吗?把件照本宣科地念一遍,算了吗?骂她们一顿?…………不!他摇摇头。一声狗的低叫,打断了他的思绪。定睛一望,原来走过了好几个天井,来到了另一户人家。狗不是冲他叫的。一条黑影从他身边蹿到大门口,在门缝里向外嗅着。门外有人!他本能地闪到一边。“喜旦儿!小王!……”门外的人轻轻呼唤,是个外乡口音。天井里面的一个门“吱呀“一响,一个女人从里面闪出来,捂住衣服跑向门口。厚重的大门打开了,进来一个幽灵似的男人。喜旦儿猛扑上去,紧紧搂住了那人的脖子,哭着骂起来:“你这个砍头的,怎么才来?怎么才来?呜呜!……“她开会时受了委屈,泪水没流够。那人象一截木头,没一点儿反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哑啦?”“我……”“走,快进去。”大门闩上了。喜旦儿拖着那个人走进了卧房。房里灯亮了。梁厚明止不住好奇,走进去向里望,见那男人模样儿挺不错,只是神情沮丧,两手空空。“你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说。”喜旦儿轻言慢语,将男人按在床沿,她挨他坐下。梁厚明发现那男的比女的小。喜旦儿象个大姐姐,充满了柔情,抚弄着那人的头发。“我,我被区委会抓住了。”“说呀,抓住了。后来呢?”“他们问我来干什么?我说去桃花湾。他们又问,去桃花湾干什么?我说,找你的。他们又问,找她干什么?我说你是我老婆。他们搜我的身,一千五百块钱,还有东西,全没收了。他们还问,这么多钱干什么的,我不说,他们就,就给我上手铐……呜呜!……”那男人的头栽进女人怀里,孩子似地哭了。“往下说。”“我,我疼的受不了,就告诉他们,我有两个表弟要找个老婆,这钱是,是……他们都没收了,让我写个交代,才放我……要我马上回去,不准我为……我很早就来了,看见有干部,没敢过来。喜旦儿姐,没给你带东西呀!……”喜旦儿愣了那么一忽儿,忽然笑起来。她扶起男人的头,给他揩泪,没事儿似地安慰他:“别哭了。你人来了我就喜欢,要什么东西!一千多块钱嘛,只当狗衔去了,舍财免灾,我们俩有天保佑,平平安安就行了。在你们那地方赚千把块钱算什么?别哭坏了身子,病了我可不喜欢。你在这儿快快活活的,我做好的你吃,等养得结结实实,我们走他娘!春桃也去。自由恋爱,怕什么?女婿给丈人一千块一万块也不与他们屁相干!”“那,路费呢?”“路费……”喜旦儿柳眉一竖,牙齿一咬,“你莫愁,我自有法儿,从别的男人……”没等她说完,“啦”地一声,她的粉脸上挨了狠狠一巴掌。她摸着半边脸,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圈儿,又咯咯笑起来,一头扎进了男人的怀里。“我跟你说气话,你就当真……”小俩口搂到一起了。梁厚民赶紧走过窗子,往回走。显而易见,桃花湾的女人们并不因抓几个“人贩子”吓得不向外跑了。她们还要走的。这不行!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存在!如果大家都只宣读中央件而不行动,建设一个明的世界便是一句空话。他不愿当官,现在却觉得这个官值得一当。当!他快步走进厢房,推醒了打呼噜的老赵:“老赵,明天你回去,我留下!”“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老赵迷迷糊糊,摸东不知西。梁厚民笑了一下:“没有什么事。我觉得,这个地方值得研究。”“嘿嘿!你算了吧,大学生!你在这儿研究,小心婆娘们把你拉进香被窝。跟她们讲道理?那才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扯不清哩!”“我决定了。你把身上的钱和粮票全给我,你回去领我名下的工资。”梁厚明不愿听他那些粗鄙的话。老赵拍拍被子。被子上压着他的衣服,口袋是瘪的:“我没带钱。在这里出钱也没有用,我给她买的东西,给她了。”“噢!……”梁厚民这才知道老赵那一手提包东西的作用。错怪了人家。他自嘲地笑笑。“那好吧,我们明天回去,后天我再来。”老赵瞪大了眼睛。五区委书记方达明从县里开会回来,满面春风,气色很好。事务长老姜很会凑趣,吩咐厨房为他炒了几样好菜,打了一钵蛋汤。方达明吃得很舒服,还喝了二两大曲。要是往常,他是不准这么干的。但现在不同了。他,当乡长,当公社副书记,当公社正书记,当区委副书记,当区委书记,几十年也未能进县委会去住住。而现在,改革之年,他将要去了。县委书记向他私下吹过风,他的职位是二把手。他觉得,改革象和煦的风,直往他心窝儿里吹,吹得他浑身舒坦。“不改革不行呀!”他向陪他喝酒的事务长这么说。真怪,人往好处走的时候思路清晰,表达能力也跟上了,对形势的分析也比较准确。他忽然觉得过去讲话带的渣子太多,是公社干部水平。今后应该这样讲:“改革,是一场伟大的变革。不革掉那些不合理的东西,建设四个现代化就是一句空话。特别是我们的干部队伍。你看我们县里,许多人都是靠吹牛拍马,搞运动上去的。没有能力还不说,官僚主义也还不说,光那种‘左’的思想就够严重了。这些人不让他们退下来还行?肯定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