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民想了解一些情况,便点头答应了。他想趁吃饭了解一下情况,跟妇女队长拉一拉,不料计划落了空。菊香丈夫回来了,他是一个酒鬼。这位菊香读过几年小学,二十多年前堪称桃花湾的知识分子。漂亮的脸蛋加受过几年教育的头脑,**的性格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赶上四清,便很自然地成了桃花湾的走红人物。她说的不错,上面去了人大都住她那儿。她常出山开会,吃的东西多,因而做菜的技术在桃花湾成了第一流的。那时候她的家决没有现在这么糟,第三世界穷,但总统不一定很穷。把这道理缩小到桃花湾的范围,就不难明白她的家境为什么好。她的工分比别人多一倍,年底结帐人家没有进帐,但她有。干部来了住她家,队里补粮,干部还出钱出粮票,她得双份。国家救济,也总有她一份。出外开会,吃了喝了还发工资,队里又给她记了出勤。还有喜爱她的领导们,总是想方设法让她多得几个。总而言之,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她是体会到了。至于常往这儿跑的干部跟她的关系,那是说不清白的。领导人是否认真为她是个人才而认真培养她?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她的确要求进步,这从她的个人问题上就可以证明。当初不知是哪个领导出于什么目的,跟她说,让她找个真正的贫农出身的农民,她为了表示只干革命不图名利,当真找了后山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年轻人。这人是个宁住岩洞而不愿造房的角色,唯一的本事是会喝酒。正愁找不到老婆呢,忽然有个如花似玉又前途无量的姑娘愿意嫁给他,真把他喜坏了。人家一提,他就连连点头。提亲不多久,他就穿着崭新的救济衣服上门做女婿来了。在这个家有酒喝,所以他对老婆言听计从,来了干部就自动让开,倒也很知趣。不想老田那次来了,刚好家里没了酒,两口子顶了几句嘴,他半夜便抓住了老田,闹得老田降了级,他老婆也被人冷淡了。从那起再也没干部住她家了。再不搞运动了,人民公社没有了,大队成了村,菊香便彻底失去了作用。没宣布免职,但也没人用她。她跟桃花湾其他人一样,不干就没收入,因此家境日渐窘迫了。她比一般人更糟糕。别的家还有别的男人来往,她却没有当百姓的朋友。她放不下架子,别人也不想高攀。每天,她懒洋洋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无休止地怀念那美好的过去。今天来了梁书记,而且通知她去开会,这一喜非同小可。她罄其所有,做了几碟好菜,却没有想到丈夫好久没吃到下酒菜。那男人如今比她腰杆硬,她的屁股挨了他不少家伙。那男人是那晚开会几个灰不溜秋中的一个,回家看见桌上的菜,马上进房提来一瓶酒。“来来来,梁书记,难得您上我家,我敬您一杯。”梁书记没有酒量,不想喝。那男人不高兴。“梁书记,您是瞧不起我吧?”梁厚明只好端起酒杯,让他斟。“哎,这才对了!当领导的嘛,就得学会喝酒。您看过去的英雄豪杰,谁不会喝?”原来这家伙还知道一些古典。梁厚民勉为其难,一口酒下肚,脸上红了。想问问情况的打算便无从说起了。“梁书记,再来一杯!这一杯是代我老婆敬您的。您无论如何要喝!”菊香自栽了那一跟头之后,很有些后悔。现在时来运转,虽然酒桌上有些意马心猿,但她还懂得这个“运”转得不容易,要珍惜才是。她向丈夫递眼色,丈夫不理。她只好用脚在桌下蹬他,示意他适可而止。谁知不知趣的男人三杯酒下肚便失去了控制。他把眼一瞪,酒杯使劲一搁,骂开了:“你的脚放规矩些!我可不是姓田的那王八蛋!勾什么?有话在桌面上说!”菊香满面羞惭:“你……”“我怎么?我不象你!我跟梁书记喝酒,哪点见不得人?……”梁厚民见他两口子吵起来,而且拖带出了田委员,心头很不是滋味儿。他借机站起来,劝解他们几句,假说头痛,起身告辞了。在外面冷风一吹,他的脑袋清醒了些,才发现天早黑了。在这儿他才能看见黑夜,真正的黑夜。在城市看不见夜,在区政府仅看见一半,在这儿能看见它的全部。一钩弯月正往山那边沉没,大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上几颗寒星冷漠地俯视着人间,河水发出永不变化的单调声音。他忽然感到孤寂,心头涌起一股忧伤。此时此刻的每分每秒,世界上该有多少新的发现啊!而这里,人们却消极地活着,这么早就沉沉入睡了。唉!他踉踉跄跄摸回住处,见厢房还亮着灯光。他迫不及待地要躺下,走进去扒开蚊帐,不觉大吃一惊,桂花睡在他的**!他象中了雷击,木然呆立在床前。十“你回来了?”桂花掉过脸来,那脸上布满了红晕,一双眼睛有些迷朦,嘴角漾着温情的笑意。梁厚民呆若木鸡,脑子一团乱,直愣愣望着这个娇憨的女人。“你喝了酒?”桂花伸出她丰腴白净的胳膊,要摸他的头。他醒悟过来,退后一步,不觉双眉聚拢,拉下脸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了?”女人睁大了眼睛,傻头傻脑的。“起来!”他命令一声,转过身去。见桌上有一壶茶,倒了一大杯灌下了喉咙。他听见后面慢吞吞起床的声音,穿衣服的声音。桂花趿着鞋,掩着衣服走到门边,回头亲亲地说,“这盆子里有水,你洗一洗。茶是晚上泡的。要是看书看饿了,厨房碗柜里有东西。”她不觉难堪,也没有怨恨,表情十分自然。梁厚民觉察自己太过分,便把声音放平缓些说:“桂花姐,以后可别这样。”“到底怎么了?”她满脸愕然,“我做错了什么事?”“你怎么……”他不知怎么表达好,“你不能睡这儿,人家看见……”桂花脸一红,咯咯笑起来。一排白牙齿在灯下闪光。“你想哪儿去了?你没来之前我一直睡这屋。过去来了干部都住菊香那儿,刚才我去了,没进屋。见你们喝酒,以为你往她那儿,不来了。看把你吓的!”说着又笑起来。这下该梁厚民愕然了。他的脸蓦地一阵发烧。你呀你呀!他暗骂自己,怎么老把人想得这么坏?上次对老赵,这次又对桂花,怎么搞的!再看茶和盆里的水,他有些抱愧了。“噢!”他点点头。不过他仍感到疑惑,“你怎么没估计到我可能不回来呢?你可以到你的**睡嘛。”“那房里,我……”桂花微微颤栗了一下。梁厚民冷静了下来,“坐坐吧。”等桂花坐下后,他问,“那房里怎么了?”他正想多了解一些东西。“我怕……”声音轻而发颤,眼里也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下来。“你怕什么呀?”“怕……这么大一座房子,就我一个……”桂花满不在乎的神气没有了,显得可怜。她的头越垂越低,凝望着火盆里的一点余火。梁厚民本能地感到房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上次来时她说丈夫去搞副业了,但他总觉得这家里没有男人。古老的房子被一道看不见的阴影所笼罩。“你丈夫到底去哪里?”“我那个哥哥……”桂花似乎不愿说。“他在城里?”“死了!……”回答干巴巴地。梁厚民仿佛被摔进了冰窟窿,打了个寒噤。“桂花姐,你怎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不知忧愁的女人,原来有满腔辛酸。她有些悲戚地说:“我儿的爹,听说……城里能赚钱,他就去了。是前年的事。听说,跟盖房师傅做,做小工……一天赚两块……他花钱谨慎,一天花一块,还给家里攒一块……听说挖墙脚是包的,他连夜挖,上面石头塌下来就把他压,压死了……在城里死人不准埋,他们把他烧了。给我送回一罐子灰,两百块钱……”梁厚民听到这样的伤心事身上直打哆嗦,不知是冷,还是被桂花的话震惊了。城里搞副业的情况他倒是知道一些。现在城市建设发展很快,许多农民进城搞建筑,但那些人有技术,在外面的适应能力也极强。他们包下一幢房子的工程,跟甲方定下合同,包工包料,然后雇用一些没技术的人去干脏活累活,一天发两块左右的工资。房子修好,他们赚了一大笔钱,跟做小工的也就没有了关系。那些做小工的大多是山区的忠厚老实人。他想象得出,桂花男人怎样在那里拚命干活,又怎样领到一点可怜的工资。去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回来却是一罐骨灰……老天爷,一条命,两百块!赔一头牛也决不止两百块呀!然而那临时施工队并没有承担责任的义务,说不定这两百块是出于同情而施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