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刚才说什么?“儿的爹”?也就是说,她还有个孩子。那么孩子呢?“你的孩子多大了?”“七岁……”“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叫,叫盼睛,下雨天生的……”“怎么没看见?”“他,他跟人走,走了……”“什么?”“跟浙江人走的……”“给人家了?……”梁厚民的脑袋在嗡嗡发响。这个女人,竟干出了这种糊涂事!他不由得严厉起来,“你说,是不是把孩子卖了钱?是不是因为孩子碍了你的眼?我不相信你连个孩子都养不活!老实说,你卖了多少钱?”女人惊慌地抬起头,忽然眼泪巴巴地。她急急地分辩:“不,不是卖了,真的,我没要一分钱,还给了那个人五十块。呜呜!……”“说清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人在后山伐木队呆过。我跟他……很好……以后伐木队解散,他就走了。去年他又来了,住了几天。我求他在这儿安家,他不。他说这里太穷,太偏僻了。他还说,可怜我的盼睛,读书都没地方,将来也不会有姑娘嫁到桃花湾的。他说他们那地方很好,孩子能念书,将来也有事做。他说他没有孩子,叫我把盼睛给他。我舍不得,可又一想,他长大了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他跟他爹一样……”“那个人在哪儿住?”“浙江。”“浙江那么大,是一个省,懂吗?是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这些他都没说吗?”“说了,我忘了……”梁厚民的心在阵阵紧缩。他想起了贩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想起了那些用小孩作晃子骗人钱财的恶棍!他亲眼看见过,一个垂死的孩子面前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孩子怎么得病而又无钱医治,骗取善良的过路人们的同情。其实那孩子是被迫喝了药……“我的天哪!”他不由自主地叫一声,喉咙发干,又喝了一大杯茶。桂花想起了孩子,越哭越伤心。桃花湾的女人没见过世面,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一个人的胡说八道。她白天嘻嘻哈哈,尽量不想丈夫,不想孩子,很难说她夜里流了多少眼泪。“你呀!”梁厚民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就不认真想一想呢?那个人家乡条件很好的话,为什么跑到大山里参加伐木队?伐木队解散了,他为什么隔了几年又大老远地跑来?跑来干什么?现在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没孩子?你,你还倒贴五十块钱!……”桂花如梦方醒,忽然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好一会儿,她大叫一声:“盼睛!儿呀!……”大声嚎啕起来。梁厚民也发急了。他想了想,好言劝慰道:“桂花姐,你别急,盼睛会找到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你总该知道吧?”“他姓马,叫马忠诚。”“这就好办了。我外面有朋友,可以请他们去找。他参加过伐木队,可以查到地址的。桂花姐,桃花湾的确是苦,但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我这次来,就是跟你们一起想办法。这儿有山,有水,有树,有竹,这些都可以变钱,有了钱就好办了。以后别再干糊涂事了,啊?”桂花诚恳地点点头。“好,你去休息吧,我写封信,让菊香明天带出去寄。”桂花走了。一会儿过后,梁厚民听见深而黑的里屋传出嘤嘤的哭声。他的酒醒了,喝了几大碗茶,没有了睡意。桂花给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情只怕一夜也难以平静下来。他拿出纸笔,给李晨晖写了一封信,请她利用她能够四处跑的有利条件,查一查马忠诚这个人,找到桂花的孩子。他将信口封好,要出去解个小便。出了厢房,模模糊糊看见大门口一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原来他进房没关大门。他快步追了出去,那个影子正走向屋场的那一头。“谁?”他问。那人站住了,轻轻应了一声:“我”。他听出是春桃的声音,便迎了上去:“春桃,有事吗?”春桃支支吾吾:“没,没什么事。睡不着,出来走走。听见桂花姐的哭声,就过来了。”他心里明白,桃花湾的夜景不值得欣赏,姑娘定有什么心事。“进去坐坐吧?”“天晚了,以后吧。”说完,她匆匆走了。梁厚民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又有一些影子在他眼前晃动。定下神来,才发现是从河里升起的雾霭,被气流冲击着。他意识到,桃花湾女人们的笑声掩盖着许多不幸。十一他在桃花湾住上了。才几天工夫,他却感到似乎过去了几个世纪。看不到报纸,不知外界信息,甚至很少有陌生人闯进桃花湾的地盘。桃花湾是个死角,仿佛在另一个星球上。每天,他起床了一会子,才听见一扇扇门开的声音。女人们趿着鞋,掩着怀,头上乱蓬蓬,呵欠连天地走进走出,到吃早饭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吃罢早饭,有的去菜园整一整,有的去碾米,有的去推磨。碾米的架着牛,将谷倒在碾盘上,赶着牛旋转。小孩赶牛,大人不断把盘边和中间的往碾滚路上扫。一百斤粮食一碾就是半天。他跟着转过几次,转得头昏脑胀。推磨也是一样,两个人,一个赶牛,一个筛面。石磨的声音象是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催得人无精打采。中饭要拖到下午两点,晚饭要到**点。搁了饭碗,便要上床睡觉。既无新鲜事,也无新鲜活。吃的也是单调的食品,没有油荤,没有变化。但桃花湾人一不觉得苦,二不觉得枯燥,依然有滋味儿地活着。女人们都**而又懒散。反正没有指望,也就没有谁去费心干一件事情。她们常在一起闲聊,唱小调。这便是她们的娱乐活动。她们的情绪只有在这时候才调动起来。最好的话题是评判男人。桂花十分热心地为他洗衣服,涤纶裤子用开水烫得皱巴巴象一把腌菜,的确良用棒槌捶了几个洞。他想告诉她料子该怎么洗,一想人家没有料子,只好笑笑作罢。菊香从区里回来,开了一次群众会,由她半通不通地传达县里区里会议精神,无非完善责任制,准许农民经商,和有关具体措施。传达完了,她请梁书记讲讲。梁厚民讲,桃花湾要富起来,希望大家出主意,想办法。然而大家对这些不感兴趣,各自讲各自的有趣事,时不时响起一串哈哈。剩下在家的几个男人倒受了鼓舞,当即决定明天进城搞副业。不用说,他们也去做小工,一天赚两块钱。这条路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他想阻拦,又一想,不让他们去说不定会引起误会的,只好不开口。菊香的男人当真第二天就走了。他就这么闲住闲吃,心中越来越焦躁。若是前些年没搞责任制,干部还可以指手划脚,现在却没有那么容易。他感到自己只有空想的脑袋而没有办事的能力。那天他正在河边散步,见春桃在河里洗衣服,不觉心里一动。这个高中生心里是有底的,怎不找她聊聊呢?于是便走了过去。他走到她身后,正好她站起身来。他发现篮子里的衣裳没几件好的。“春桃,洗衣服?”“哎!”春桃低眉垂眼地。“我想跟你谈谈。”春桃想了想说:“等我晾了衣服吧。”说着,她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好,我在这儿等着。”他注意到,姑娘一件罩衣下,露出了补了补丁的棉衣。白天望桃花湾是很不错的。后有山,前有水,家家屋后有竹园,门前有桃树,翻过屋后小山,便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然而桃花湾却这么穷。世界上有资源的国家不发达,发达的国家资源却不丰富。他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一点。不过这一点倒提醒了他。要想使现代科学和明尽快进到深山,首先还须要有钱,而钱的唯一来源是开发利用这里的自然资源。可惜,公路不通,电也没有,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是有专长和技术的。正这么漫无边际地瞎想,春桃来了。“梁书记,我来了。”“好,我们边走边聊吧。”沿河边有一条路,路旁许多桃树,路上落满了桃花。微风一吹,它们便飘进水里,随水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