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喂,你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头儿骂你了。骂你“一会儿坚决不干,一会儿又想干”,是“知识分子的摇摆性”。不过后来他又咕哝了一句:“去基层干干,解剖一只麻雀也好。”他又给你们的县委书记补了一个电话。他帮忙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将去当顾问——退了下来了。我观察到他的情绪不佳,也不准备再麻烦他了。浙江那人的地址已经打听到了,但那个姓马的已经进了监狱。我将在最近启程去找那个孩子。有意思,这简直是传奇故事。我相信我的这次旅行可以成为一篇象样的小说。不过可能发不出来,因为是阴暗面。现在提倡写改革家,想去想来,你算一个。所以我巴望你干出个名堂来,将来成为我小说中的主角。不罗嗦了,你的岳父大人催我做饭。我找到那孩子,就去你那个风流的桃花湾!可别花了眼,忘了我哟!祝你走运。再见!你的晖x月x日李晨晖一封信写了五大页,龙飞凤舞,鬼画桃符,除了他大概没人看得懂。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将信塞进衣袋,懒得进门,直接去信用社。信用社人多,大多是农民存款,取钱的。他心里想,有一天也让桃花湾的人们到这里来挤一挤就好了。他找到主任,说明来意,那主任说,信用社没这么钱,建议他去找农行营业所张所长。于是,他又去农行营业所。张所长正主持开会。他见所长在忙,不便喊他,便往理发店去,要理个发。理发姑娘认得他,很热情地将他按上了椅子,“依原来的发型剪吗?”她拿起梳子剪子问。“剪个小平头。”他不知再去桃花湾什么时候能回来。姑娘的手悬在他的头边,很为他一头好发惋惜:“这样该多好!真的,您的头发宜长不宜短。因为您的脸……”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剪吧,剪短。要至少能坚持一个半月不再理。”他坚持说。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太白,太斯秀气。一头长发配上这张脸颇有些风度。但要成为干事业的男子汉,这脸有些不理想。姑娘不再说什么。电剪一开,呜呜呜地插进了他的头发。一绺绺四五寸的长发落了下来。他打量穿白大褂的姑娘,烫着发,脸上抹了高级脂粉,白褂的领口处露出了晴纶毛衣上的图案花。这姑娘也是农村人,却这般洋气。如果桃花湾的姑娘媳妇也这么一打扮,百分之百要比这姑娘好看。他直为桃花湾的女人叫屈。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已和桃花湾的女人们的命运联在一起了。理完发,后颈窝凉飕飕地,他打个喷嚏。原来外面在开始刮风。他重到农行营业所,会倒是散了,所长却不在了。原来所长听人说梁书记来过,以为梁书记找他有事,忙忙地去区里找他去了。他返身往区里走,刚进院门,看见所长从方达明房里出来了。所长大概明白了梁书记找他的目的,见面并不问梁书记是否找过他。倒是梁厚民主动跟他打招呼:“老张,正找你呢。”“我听说了。有事吗,梁书记?”“走,办公室去谈。”办公室没人,他们正好交谈。“找你不为别的,贷款!”梁厚民开门见山。“你贷款?”所长装作惊讶。“不,帮桃花湾贷。”“桃花湾?”“对了。一万块,怎么样?一年还有。”“哎呀!”张所长仿佛哪里疼,呻吟了一声。“贷款都发放光了,我这儿正紧哩。”梁厚民仿佛挨了一闷棍,有些发懵了。“发放光了?”“要贷款的人多。买汽车的,买拖拉机的,办商店的……唉!”张主任倒象要向梁书记借钱。“想想办法嘛!”梁厚民的脸上抽搐着,但不得不憋出笑来。他知道自己的相一定很难看。“怎么样?安?”摸透了借款人心理的张所长知道梁书记发急了,心里有些不忍,好言说道:“梁书记,我跟您不说假话,真的没有了。即或是有,贷款也不是您这样贷的。”“该怎么贷?”“贷款还得有贷款的规矩。比方贷给公家吧,那么这是个什么单位?贷了干什么?都得清楚。那个桃花湾是个屙尿不生蛆的地方,加上现在生产队名存实亡,贷了款怎么能相信他们有偿还能力呢?如果贷给私人呢,那也得弄清楚。他是不是专业户?贷了干什么?有无偿还能力?……”“有,一定有!”梁厚民迫不及待地说。张所长不慌不忙伸出巴掌挡住他的话,接着说,“有,可以贷。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他还没有存五千块钱以上,有没有抵押,还有……”张所长大谈业务,滔滔不绝。梁厚民的身上直发冷,脑袋云里雾里乱成一团。等他醒过来,张所长已经走了,只剩下烟缸里几个烟头在冒烟。怎么办?他想了想,走出办公室,去找管民政的老田。老田在他宿舍里接待了梁厚民,好烟好茶,十分巴结。及至说起一个钱字,老田便是一副苦相。“唉,梁书记,您还不了解。民政上的钱是拔一个用一个。复员军人啦,军人家属呀,救灾款呀,都是专项专拔,专拔志用。桃花湾这样的地方我们区多哩。就算他们遭了灾,申请一点钱也要用在救灾这一项上……”老田谈起他的业务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这房里闷热,梁厚民又感到身上发燥,忍不住要流鼻涕。老田讲完了安抚方面的工作,最后说:“梁书记,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吧。”梁厚民用手巾捏住鼻子,有些嗡声嗡气。“桃花湾不是党委研究了您去的,而是您自己决定要去的。这样的话,您想得到各方面的支持恐怕不容易呀!”“哦?……”梁厚民根本没想到这一层。“您是个一把手也好说,可您现在……”“讲下去。”“根据现在的情况,县领导恐怕正在考虑让您担更重的担子。在这种情况下,您不在区里,在下面担当风险,是不是不大合适?”梁厚民听出了味儿。这就是说,在关键时刻一要稳,二要不离开区政府,控制住上下联系的关口。老田显然指的是老方在使绊子。他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谢谢您的提醒。谁想高升谁去。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准则,都有他自己的追求。您说是不是?“他站起身来。老田似懂非懂,却连连点头:“是,也是。“出了老田的门,梁厚民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又发冷了。他望望被风刮得翻卷的白杨树,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儿。老天爷!双喜去鸡窝镇联系电的事了,桃花湾的女人们还指望着他。他想起了桂花的腊肉和鲜茶,想起了一张张兴奋的脸。“小梁,你是不是感冒了?”老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噢,没有。”他有些头重脚轻。“我看你脸上的颜色不大对头。走,去我房里喝几颗药。”老赵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他跟进老赵的房,喝了两颗老赵递给他的不知什么丸子,有些伤心地说(他觉得区里就老赵正直一些):“老赵你说,为什么我们干事就这么难?”“怎么了?”于是他便从那天跟老赵一起去桃花湾开始,看见了什么,想了些什么,又怎样决定去桃花湾,后来又怎样跟双喜商量……细讲了一遍。他既是要讲给老赵听,也是要借机吐一下胸中的闷气。讲完了,他咕嘟嘟灌了一大缸子开水。老赵,这位表面凶狠实际上心地善良的老同志,对这位新书记满怀同情。其实他也有满腹心事。他叹了口气,说:“小梁啊!你做得对。我们区这么多干部,越整越改人越多,越多就越不够用,每个人都去帮忙解决一个地方的一个问题,天下何至于是这样!可是人家不这么想,一门心事考虑往上爬。说起来桃花湾的婆娘们可怜呐!干部搞女人,是女人的罪。人贩子贩女人,也是女人的不是。我没能力帮她们,也没能力让她们自尊,就只会骂。唉!……这样吧,我在这地方也蹲了几十年,人缘关系还有一点儿。我明天跟各单位商量一下,请他们都凑一点儿,万把块钱总不成问题吧。你先捂住被子睡一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