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几个回合的转弯,回村时已是吃午饭时候。春桃的爹是个严重的气管炎患者,躲在黑暗而闷热的房里一个冬春不敢出来。天晴朗了,他才敢于下床坐坐。梁厚民进去时,看见一个两肩耸起,脑袋凹陷,呼吸象拉据似的老人,猜想定是春桃的父亲,便叫了一声:“大伯!”老人连回话都困难,点了点头,勉强说了一个字:“坐!”农村的话说,得了病“有钱的整好,无钱的等好”。这位老人看来等不好了,他只有等着死神的降临。当听客人说桃花湾马上变样,人人都会有钱时,他仿佛看见了希望之光,气管炎居然刹那间减轻了。问及扎排,他竟能侃侃谈起来,虽然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扎排,也没什么难的。头要扎紧,因为免不了要撞。头要小一些,用五根圆木就够了。上下两根横档,一前一后。后面的就可以慢慢加多,加宽。每一排都要选一般长的,扎一般齐。比方六尺吧,每根都要六尺长。两边的就要长一些。靠两边的两根抱住接头地方。另外呢,还得顺排搁一块板子,撑篙免不了要走来走去吧?我这儿还有两个铁尖,给你们,取两根好竹子来,我给你安好……”老头儿说着,从椅子上溜到地下,从床下摸出两个铁尖和两个铁环。这是他的传家宝。他在手上抚摸着,用巴掌揩着上面的尘土,跟母亲抚摸婴儿那样深情。室内空气龌龊,梁厚民实在受不了,说了几句谢谢的话,走了出去。来到堂屋,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惶惑,不知道该不该责备自己跟人家有感情上的距离。厨房里正在炒菜,送来一阵阵腊肉的香味儿。他要去告辞,不提防春桃从她的卧房出来,挽留他在她家吃顿饭。“就在这儿吃吧,我妈留你。”姑娘有些不大自然。他想了想:“好吧。”“到这边坐。”春桃指了一下她的卧房。姑娘的房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没油漆的桌上放着擦得很干净的茶壶和茶杯,显然是专为他泡的。打量一下室内,老而旧的**铺着土布白垫单,叠得整齐的被子也是印了蓝色花的土布。此外几把木椅,窗台上放着缸子,里面插着牙刷和梳子,却没见牙膏。没有香水,没有香皂,也没有擦脸的护肤霜。房里只有泥土气,而没有一个少女房中应有的香味儿。他坐下了,端起递过来的茶,却没有话说。春桃无话找话:“我爹讲了吗?”“讲了。”他很高兴有个话题。“如果顺利,半个月内就会见成效。”春桃低眉长吁了一口气。“怎么,你不相信?”“我相信。即使半个月不行,但总是有见效果的一天。”“你看我这样干行吗?”春桃点点头。她好象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却又没法儿开口。“春桃,”他想跟她认真谈谈,“我发现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她咬着嘴唇不开口,也不望他。但他发现她呼吸有些急促,胸脯一起一伏。他猜想得出她想些什么,却苦于不能点穿。“如果信得过的话,你可以跟我讲讲。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他希望她表白出自己的心愿,然后他就讲一讲他跟李晨晖的关系,然而她却说:“没有,”她的声音有点儿儿凄然。“我看妈做好饭没有。”说着,她快步走了出去。他坐不住,跟了出去。不想春桃妈正往桌上端菜。老大妈眉开眼笑,巴结的不得了,仿佛他在这儿吃饭为她撑了天大的面子。饭菜摆好,她又一个劲儿地为他搛菜,一个劲儿地夸他是个难得的好干部,为人民谋幸福。春桃老向她瞪眼,可她根本不理睬。梁厚民很艰难地吃下了一碗饭,虽然没吃饱,却实在不想吃了。正为不好搁碗而担心,只见双喜兴冲冲跑进来。“梁书记,成功了!”“好!”他一蹦而起,回头对春桃妈说,“大妈,谢谢您了,我去跟他商量一下。”“哎哎哎,”老大妈拿起他的空碗说,“要吃饱,一个大小伙子,只吃一碗怎么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饱了!”他拉起双喜就跑。春桃将碗往桌上一扔,哭了起来。不知趣的妈哟!尽出洋相!她为自己的不幸,为难以出口的心事,也为令人遗憾的妈,哭泣着。“你这是伤哪门子心?”老太婆咕哝着。大稻场里,双喜兴高采列地向书记汇报:“买主是鸡窝镇林工商管理所。他们卖给外地的木材交不齐,正发愁。他们卖出去两百块一立方米,收我们的只愿出一百五十块一立方米。我心想,现在不是磨价的时候。我们要的是现钱和时间,就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提出一个条件,木材顺小河运到他们那里,他们管起坡上岸。这样的话,我们就减少许多麻烦。您看怎么样?”“干得好!”梁厚民拍了他一掌。“钱和木材怎么交法?”双喜掏出一张合同书:“您一签字,他们马上付一半钱,七千五百块。另一半货到交清。时间是一个星期,能行吗?”“能行!”梁厚民看了合同书,掏出笔来,在上面签了字。“拉电线的事呢?”“我也说好了。明天从这边取钱,马上交到那边,他们收钱就动手拉线。时间也是七天。我跟他们订合同,提前一天奖一百元,迟一天倒扣一百元。”“好小子,真能干!”梁厚民十分佩服双喜的精明能干,这份高兴简直没法说。他也把这边的情况向他讲了讲:“木材都到河边了。女人们大部分都去了。我让她们割藤子,马上扎木排!”不想他去检查,藤子一根也没有。他在稻场大声喊叫:“喂,割藤子的,马上去割,我们再过七天就可以有电灯了!”没人应,也没人出来。“算了吧!”双喜笑眯眯地说,“今天玩半天。”“今天玩了,明天也还是没人去呀!”梁厚民沉不住气了。这些女人,真没法治!“放心吧,我有办法。”双喜一点儿也不急。“你有什么办法?”“走,去我家喝酒,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呐!”双喜不由分说,拉着梁厚民就走。喜旦儿那间大房子里,摆满了好菜,几瓶啤酒,还有几包好烟。显然是双喜从鸡窝镇带来的。梁厚民被按在椅子上。但他记挂着扎排的藤子,心里急成了疙瘩,哪有心思喝酒!“梁书记,喝吧!”双喜倒了一大碗啤酒。“喂,你有什么办法?这些女人……”他打住了不恭敬的话。“今天去了几个人?”“八个。”“好!”双喜掏一大把一元的钞票。“每人每天四块钱的工钱。干了半天,每人发两块。”喜旦儿补了一句:“桂花还上了木材堆哩!她胆子真大!”“桂花加两块,发她四块!”梁厚民恍然大悟,不禁笑起来:“你这家伙!哪儿来的钱?”“有了指望,这一千五百块我就敢动了。喜旦儿,你拿去交给春桃,按这个数发。”喜旦儿高高兴兴拿着一把钞票走了。双喜又取出了一千块钱:“梁书记,我听讲了,为支持您,桂花连她丈夫用命换来的钱都舍出来了。春桃那天……原来也是为凑钱。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将功补过吧。这钱交出来,我建议让春桃管着。她将来就是厂的内当家。最近的工资每天一发,好调动一下她们的积极性。也让她们相信您的计划不是空的。将来赚了钱,这钱再还我。您说好不好?”“好!我代表桃花湾人谢谢你!”双喜笑了起来:“我不想走了,我也是桃花湾的人了,您是我的领导。”“真的吗?”“真的!我们那儿田少人多,哪里都是一样干。”“好,祝贺你,干一碗!”梁厚民高兴地举起碗,跟双喜碰了一下。“咦,你不是说还有好消息么?”“我有三个朋友已经动身了,十天之内准到。他们都是木工,都可以称为高手的。我让他们把车开来——我们有一辆装一吨半的汽车,顺便带一套机械。按您说的,他们来带半年徒弟就走。做的产品他们包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