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跟老婆离了婚。身上有些钱,又想起了桂花,就决定到她那儿去一趟,报答一下她们。没想到半路上钱丢了,我边打短工,慢慢去到桃花湾。我看见了桂花,看见了她的孩子,也看见了她丈夫的骨灰罐。她们还是那么苦。我痛恨自己作恶太多,丢了八百块钱,也不能帮她一点儿忙。我本想带她一起离开桃花湾,到我们家乡过活,可是没路费,就没有提起。只是我可怜那孩子,快上学了,却没有学校,后山有个小学,七里路,一个小孩怎么办呢?不读书,将来一个睁眼瞎,在那地方连媳妇都难找。我年岁大了,不想再干坏事,也不想再结婚,就想把孩子领走,尽我一生的力气供他上学,一来赎罪,二来报答桂花的好心肠。桂花同意了,还硬给我五十块钱……”这男人忽然哭了起来。显然他记挂着孩子,记挂着桂花,也记挂着自己的罪孽。李晨晖的鼻子一酸,本子上的字都重叠了。她尽力忍着,控制着。一个犯人的讲述让她心酸,是她始料不及的。她在心中念叨一句话:“立场!注意你的立场!小杨可能发现了情况不大妙,他严厉地说:“别哭丧着脸,继续讲!”犯人扯起袖子揩揩眼睛,继续说:“我领着盼睛,靠那五十块钱回到了家乡。他过不惯我们这儿的生活。他要看山,要我领他去山上玩玩,我只好骗他……他太孤单,我出二十块钱买了一只猫。可是他还是过不惯,慢慢瘦了。夜里还叫他妈……我,呜呜!……”犯人讲不下去了。李晨晖也听不下去了。她强忍住泪问:“盼睛现在在哪里?”“我隔壁的二叔说,在他家里,他叫马谦和……”李晨晖合上了笔记本,说:“马忠诚,我从桂花的家乡来,桂花让我把孩子领回去,你同意吗?”“同意,费您心。”犯人继续抽泣着。李晨晖望望小杨,示意她问完了。小杨说:“你走吧!”犯人站起来,却不走。“你还有什么事?”“报告杨干部,我还存六块钱,请她带给盼,盼……”他呜咽着。小杨望着李晨晖。李晨晖本不想要这六块钱,可她想得太多,为减轻这个犯人良心的折磨,她点头了。小杨抽开屉子,拿出了属于马忠诚名下的六块钱,又翻开一本帐记了个数字。“好了,你走吧。”“给盼睛买,买双鞋……”马忠诚恭恭敬敬向李晨晖鞠了个躬,歪歪倒倒出去了。小杨把六块钱递过去,说:“他犯的罪是去年以前的。认罪态度好,表现也不错,我们准备研究给他减刑。”“谢谢!”李晨晖接过钱,不知这声谢谢是什么意思。“你忙吧,我走了。”“不住一天?”“不了,我去找孩子。”出了办公室,上了大路,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总算认识到一个人的多面性。这个犯人不正是一个双重性格的人物吗?她还想着犯人的叙述,心头沉甸甸的。她忍不住回头再望望,终于发现在另一排房舍的墙角立着那个犯人,他正目送着她。她忍不住挥了一下手。二十四又是两天颠簸,她总算找到了马忠诚的家乡。经人指点,她看见了一幢小巧别致的新砖瓦房,这是马忠诚建的新家。门锁着,一个小男孩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在这幢房子的左边和右边都有房子,她不知哪个门是马忠诚称为二叔的马谦和的家。这时候,左边门里出来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她正要上去问问,只见那男向这边生硬地喊道:“盼睛!你知不知道饿?”抱猫的孩子打个哆嗦,站起来就往那边走,两眼紧张地望着那男人。李晨晖也吃了一惊,不觉呆呆地注视着这孩子。小盼睛真是瘦得可怜,脸色苍白,头很大,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惊恐和不安。他走到门口,瘦瘦的一双腿颤抖着,不敢跨进男人把守着的门。“你看你的衣服!”那男人一把夺过猫撩了好远。小猫一声叫。她发现这只猫也只剩下一把骨头。那男人将孩子的头扒得一歪,孩子踉跄着进去了。不敢哭,更不敢反驳。李晨晖的心象人揪了一下,一阵疼痛,一阵紧缩。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一点半了。她有些饿,本想去不远的小吃店吃点什么,但见到这孩子,她不想去了。必须马上把孩子接走。她跟进门去,发现里面坐了好几个人,桌上剩着菜。小盼睛正端了饭从厨房出来。一个老者见来了陌生人,声音还算柔和地说:“盼睛,进去吃。”小孩象猫似地应了一声,端着饭菜进去了。他的瘦腿仿佛承受不起身体,抖抖索索的。“马谦和同志住这儿吗?”老者躬了躬身子:“我就是。您请坐。”李晨晖坐下,掏出县司法局为她开的证明递给老者。“哦,小李同志!”老者象个离职干部,将证明信还给了她。“您找盼睛是吧?”“是呀!他妈妈让我接他回去。”“好,好!这孩子也怪可怜的。马忠诚,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什么,要接走?”一位老大妈忽然抹起眼泪来,“刚住惯了,就又要走!……”老者安慰她:“唉!你疼他,人家的妈不是更想孩子吗?接走好,接走好。”“老人家,难为您们悉心照顾……”李晨晖准备说一句客气话了事,不料那男人泡菜出来,莫测高深地一笑:“李同志,您准备什么时候领走?”“我想马上走。”“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吧。”“当初马忠诚被抓走以后,盼睛就成了孤儿。我们心想,马忠诚有罪,孩子没有罪。恰好我们只生个女儿,就跟领导商量,过继给我做儿子。吃也吃了几个月,穿也穿了好几套衣服。现在您说要弄走,总得对经济方面有个交代吧?”李晨晖简直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个问题。这时候她才意识到犯了个错误,本应先找大队干部的,一见到盼睛,她就迫不及待进来了。她想了想说:“好,我先去找一下你们大队干部吧。”老者连忙起告诉她:“斜对面那幢房子就是。大队书记也姓马,正巧在那里。”李晨晖起身就走。出了门,听见那男人说:“不给几百块钱,休想弄走!”她急得心脏蹦蹦跳,却又无可奈何。她想,只要找着干部就好说,据理力争吧。几百块钱,难道要她这个帮忙的人出?大队部很好找,马书记很容易地找到了。不用说,又是先看证明,再泡茶,然后说话。她向书记介绍了马谦和的儿子(他估计的)说的话,言辞颇为愤愤。但马书记却没有她这么气愤,反而说道:“人家这样要求也是对的嘛!”“什么?”“当初孩子没人领,公安局跟我们商量,要求我们解决一下。我们怎么解决?只能给一个要孩子的家抚养。现在你既然代表孩子的家长来领,当然报酬得你付嘛。”她束手无策,只有在心里骂马忠诚。“这样也行,”马书记见她毫无经验,帮她出主意,“罪犯是公安局抓的,善后工作也该他们处理。你可以去县里找他们。然后再找民政局。他们总不能不管。”她气愤,她恼火,却实在不想去扯皮。这时候那个男人进来了。原来他跟在后面。他见她没词儿了,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说去说来,该负责任的是马忠诚。这样也行:你帮我们写个证明,证明孩子你领走了,什么也没给。将来马忠诚出来我们找他要。没出来之前先把房子让我们住着。”她明白了他们真正的企图:要霸占那个犯人的家产!说不定当初收养孩子就是这的这一点!她望书记,书记沉默着,显然他的倾向也是这样处理。她冷笑了一声:“落井下石,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可惜那小子太笨,难以听懂她的话。“盼睛在你这儿住了多长时间?”“四个半月。”“好,算五个月嘛。她笑了笑。“他一个月吃多少?该出多少伙食钱?”她想起还有些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