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二天本来可以动身,李晨晖决定再耽搁一天。她要去创作室取照相机,给借钱的地方汇钱,报销路费。但主要的,她怕盼睛这一回去再也难以到城市逛逛了,要领他好好玩玩。领他走了这么天的路,她发现自己不但能写小说,不但能闯荡江湖,而且还具备当妈妈的才能。这些天虽说经过了好几个城市,却并没有让孩子逛逛公园,看看动物,进进影剧院。她还要认真当两天妈妈,回到桃花湾让那位桂花大吃一惊。早晨起来,盼睛脸上竟有了红晕。她对他说:“盼睛,这里是最后一个城市了,我们好好玩玩,照几张相,看看老虎猴子,还买一身新衣服,明天再走,好吗?”小家伙也真怪,竟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吃早点的时候,老专员也掏出几块钱:“你叫什么?盼睛,好!爷爷给钱你买东西吃!”盼睛望着李晨晖。李晨晖经这目光一望,真的跟做母亲一样,一下子勾起了万般柔情。她笑着点点头。盼睛这才接过钱,引得专员爷爷笑了。她领着他去取照相机,马上去车站买了明天去县城的车票。然后进商场,第一件事是给他买一双价值六块钱的鞋。给他试鞋的进修,她说:“盼睛,这鞋是你那个坐牢的爸爸让我买的。钱是他给的。”她觉得这些应该让孩子知道。“你见到他了?”盼睛的眼睛忽然睁得大大的,愣住了。显而易见,他忘不了那个人。“哎!”她感到欣慰,因为孩子忘不了那个犯人对他的恩情,那么也就不会忘记她。“他还好,挂牵着你呐!”盼睛点点头,好一阵子打不起精神。她又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这才去公园。在公园门口,她想去买一瓶桔子汁。人很多,等她买好掉过头来,不见了盼睛。她慌忙大声喊叫,没人应。一个卖瓜籽的老头指了一个方向,她朝那边一望,只见一辆双排座的小货车旁有几个人,拉着他说什么。她赶紧跑过去,只见那几个人,操一口江浙话,拉扯什么桃花湾。她紧张地问:“你们干什么?”盼睛高兴地说:“他们去桃花湾,让我们跟车一路走。”“去桃花湾?”她很有些疑惑。一个人凑过来说:“我们去桃花湾搞副业。正说呢,这小孩说他是桃花湾的……”“噢!”她见这人港派打扮,很不相信他的话。她真怕马家的人追来把孩子拐跑了。“你们先走吧,我们明天去。”说罢,她拉着盼睛就走。进了公园,她领着他到处看看,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在动物园大狮子那儿,正给他拍另一张,发现那几个人远远望着盼睛,一边低声议论什么。她心里发慌,匆匆按了快门,无心再看,牵着盼睛离开了公园。当晚,影剧院也没敢去,在家看电视。她爸爸见她神思有些恍惚,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回说没有。她从来争强好胜,决不愿承认几个可疑的人吓住了她。第二天登上班车,前后没有那辆双排座小货车,她的心才停当下来。下午到县城,等了两个钟头,才又上了另一辆班车。到了区镇,天已经黑了。她隐约发现,墙上新贴了几条标语:“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分子!”“坚决维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她本可以去区里住。又一想,梁厚民不在家,有人又在跟梁厚民捣鬼,天晓得去了会看见什么嘴脸。于是她在一家私人开的旅社登了记。老板发现有大单位的证件,猜想她必有大来头,竟十分巴结,把她安排在相当漂亮的单房里,又备了丰盛的晚餐。盼睛活了。他兴冲冲跑进跑出,告诉她哪儿有商店,哪儿有剃头的,哪儿是学校;还告诉她他跟妈在哪儿卖过鸡蛋,哪儿吃过包子,还在哪儿看过玩猴戏的。她耐心地听他凌晨,不时还开心地笑起来。他今天说话特别多,过去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晰。她边听思想边开小差,琢磨着怎样把这趟旅行构思成小说。盼睛睡到**,紧搂着小花猫。团上眼睛好一会儿,又睁开说:“阿姨,回去了我叫我妈做粑粑给你吃!”她的眼下湿润了。盼睛睡熟了,小脸上漾着笑意。她给他整好被子,悄悄离开了旅店。离梁厚民近了,她仿佛闻到空气中梁厚民的气息。此时刻,梁厚民不声不响地挤跑了她爱得要命的小说,挤跑了她脑袋中五花八门的念头和想法,只剩下他那有些傻乎气的尊容在她心中。兴之所致,她象被小鬼勾了魂魄,不自觉地往区委会走去。明知他不在家,心里却又安慰自己:万一他今晚上回来了呢?小区镇的夜晚宁静、平和,不多的几盏灯增添了夜的神秘。水田里倒映着天上的繁星。青蛙叫声比赛似地此起彼伏,一阵跟着一阵。习习春风送来水田中青蒿的腐臭味儿。此情此景,唤起了她对小梁的情思。这是撩人心动的春夏之交哩!娘的!她在心里骂,都二十六了!别人都有个幸福的小家了,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可他俩呢?一个沉浸在小说世界里,跟那些虚无的人物同乐同悲;另一个则一头栽进现实中的人群里,为那些跟他毫不相干的同呼吸,共命运。几个月相会了一次,一个急着小说稿,另一个急着桃花湾,临时凑合着吃了一顿饭,睡觉时却一个楼下一个楼上,各自做着各自的梦。唉,梁厚民呀,你这个混蛋!梁厚民的宿舍锁着,她的头碰破了蜘蛛网。扫兴地从走廊出来,她一眼望见楼上办公室灯光耀眼,“梁厚民”三个字飞进了她的耳朵里。他们正在开会,牵挂着她的朋友,她不觉停住了脚步。楼上其实没有几个人,三个男人加一个女人。他们也不是开会,而是听了那女人汇报后相互争了起来。“老赵,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拿了一千块钱出来就一定是办好事!”这是方达明,“人民群众的生活提高是**员领导实现的,不是哪个包青天干的!抓住桃花湾一个地方也否定不了整个大好形势!”这话很象无赖骂出来的,而不象书记讲话。老赵是根直肠子,大道理不会讲,但他的资格和身上的枪伤叫他谁也不怕:“你少来这一套!方达明,我可不是吓大的。小梁在桃花湾尽一尽自己的职责,贡献一份力量,有什么错?你让这个女人监督人家,搜集人家的材料,这是什么作法?你这一套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老赵!”“哪一套?你讲清楚!”“你这人哪!凡是有可能超过你的,你就要下毒手!我几年来的观察,你对哪个人下手,证明那个人的有能力,快要重用了。”“诬蔑!”老赵不再跟他兜圈子,对那个女人叫道:“菊香,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说罢,他气冲冲离开了办公室。李晨晖听见这一段对话,觉得很有意思。梁厚民没干错事,这已经可以肯定了。她很高兴他遭到人反对。因为这说明他是有力量的。她正要离开,发觉离她不远站了一个人,早就注视着她。她索性走过去。“你是谁?”“噢,真是小李同志啊!”那人笑容可掬。“我是老田,正猜是不是您呢。小梁书记还在桃花湾。”“我知道。我明天就去。”“那好,那好……”他象有什么话说。“你没什么事吧?”她看清了这一点。“呃,小李同志,您肯定听见了刚才的吵闹。小梁同志根本没什么错,按说应该让所有干部学习,可是您看,情况竟这样黑白颠倒。上面有意让小梁同志去县里挑更重的担子,而我们个别嫉贤妒能的领导,唉!……”他的表情沉重,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谢谢你,这事我知道了。”“哦?”李晨晖把架子拉得大大的:“老方反映的情况我在地委知道了。不是这么几条吗!跟女人鬼混;重用人贩子;盗卖木材?”“对,对!”“告诉他,”她放大了声音,她感觉到楼上办公室有人站在窗边,“干事的和反映情况的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这儿也有几份检举信,是桃花湾的女人们写的。我走了。”她撂下呆若木鸡的老田,大踏步出了区委会院门。半路上,一个女人哭泣着从她身后跑到前面去了,她目送她一直跑出了镇。那女人是从区委会出来的。莫不是叫什么菊香的?有意思!她回到旅店,写了一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