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双喜陪着两位拉电线的师傅喝酒,从晚上七闹到十二点。他拉生意交朋友很有一套,无论是谁,跟他一接触就舍不得丢开他。他大把大把地撒钱,一顿好几十元他根本不在乎,人家离开时还硬塞人家两包烟。别以为他吃了亏,他才不干那种傻事哩。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是借人家的钱堵人家的嘴,拿人家的东西往人家衣兜里塞。这不,一顿酒饭,那两位师傅慷慨大方地把材料费减去了五百元。他也许诺,提前一天算算两天,一百元奖励给他们公家帐上,另一百元给他俩一人一半。一声汽车喇叭叫,惊破了山湾的夜的寂静。他的屁股象安了弹簧,一蹦而起:“来了!”“什么来了?”“汽车,我的朋友们!”他顾不得两位师傅,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外,只见对面山垭那边一道白色的光柱直射向夜空。高音喇叭拖长了尾巴,在大山间来回震荡。“来了!来了!快出来看,来了!……”他象个孩子,疯疯颠颠地高喊。一个个大门打开了,女人们趿着鞋,拖着衣服跑进了稻场。她们看见了那白色光柱!她们听见了汽车喇叭!桃花湾要变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她们被突如其来的东西弄得有些痴痴呆呆了。一群狗也跟着大叫起来。“喂,我说大家,”双喜也激动得结结巴巴,“拿扁担,带绳子,帮忙搬东西去!”大家如梦方醒,进门拿了扁担绳子就跑。许多人点起了火把,星星点点一路摇摆着过了小河,又上了山垭。山垭下停着辆双排座小货车,从里面跳下几个来,其中一个竟是菊廛。双喜跟他们一拳去一拳来地捶打着,嘻笑着。“咳!我还怕你们找不着路哩!”“多亏她领路!”那人指着菊香。双喜很奇怪:“你怎么跟他们到一起了?”“我去镇上有点事儿,刚好碰上了。”菊香眼皮肿着,尴尬地笑笑。“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免得以后认不清。”双喜指着女人们向他的朋友介绍,“给你们领路的叫菊香,是妇女队长,这位,是队长夫人。这位你们认识了,是我夫人,你们的嫂子,这位,叫桂花……”“桂花?”“我写信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几个人似乎对桂颇感兴趣,望着她笑。其中一个说:“桂花姐,我们碰见你儿子了。”“真的呀?”桂花以为他们开玩笑。“是真的,他跟一个女同志在一起,大概明天就到了。”桂花见他们不象开玩笑,怔怔地问:“怎么这么巧?”“我们读了双喜的信,知道你的情况。昨天我们经过地区,去公园逛逛,听见一个女同志叫‘盼睛’的名字,就有点疑惑。那个女同志去买桔子汁,我们和那个小孩说说话,他的口音跟喜旦儿嫂子一模一样。我们说去桃花湾,他说他就是桃花湾的。你说不是他是谁?我们跟了好一会儿。本想带他回来,但那个女同志怀疑我们。她买了今天的车票。我敢说,他们今天在县城里……”“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桂花笑阗,眼泪直淌,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去我家,我做饭你们吃,一定去……”天下起雨来了。双喜说:“桂花姐,就这么说,到你家吃饭。你回家做饭,我们搬东西。”但桂花不愿空手回去。她要搬点什么才好。几个笨重的铁家伙和几个笨箱子都被人抬走了,她见还有个不大的箱子,正要去扛,旁边插进一个人搬上了肩。她一看,是菊香。她要抢过来,又发现菊香在哭。她只好不开口。她打起火把为菊香照路,想着盼睛明天就要回家了,那泪水老是揩不干。她跟孩子分别快一年了。梁书记没来之前,她虽然偶然想起孩子,却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贫穷的生活使人心肠变硬,感情麻木。丈夫死了,哭一场也就算了。孩子跟人走了,有那么几天不习惯,几天过了也就丢开了。可是最近,她越想越感到丈夫死得冤枉,越来越心疼孩子。一天四块工钱,她托人去鸡窝镇买来了布,买来了点心,常常大半夜赶做孩子的衣服。衣服已经有了一大包。她脸上的笑容还在,却渐渐听不见她笑出的声音。她消瘦了,但眼里却闪烁着光彩。她时刻都想跟梁厚民谈谈孩子,问问是谁去接孩子?要多少天才到?她好算算回家的日期。但她终究没有开口。一次也没有问。她怕人家不喜欢,怕麻烦了人家。现在听到了确切的消息,怎不叫她高兴?怎不叫她伤心?回村了,她小跑回了家,要把这喜讯告诉梁书记!不想进厢房一看,**没有人。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刚才出门时大门没有闩。人呢?她想起了木排!下午,河水有些浑,他曾念叨过:“莫不会涨水吧?”是了,他一定到河边去了,去守着那扎的木排!这怎么行?!她要去找,可是刚才说了,请人家吃饭的。怎么办呢?……她想托个人去,去跟他做个伴。挨着想,也没有个理想的人。终于,她想起了春桃。然而,她的心头又象被扎了一针。不知为了什么,她时时提防着那个姑娘。仿佛守护归属未定的财产,她时时不离梁厚民。她从没指望贵人似的梁干部会在她家长住,但只要在她家住一天,她就容不得别人来献殷勤。那次不小心,让梁厚民在春桃家吃了一顿饭,她好久心里不舒服。她关怀备至地伺候他,怕他凉了,怕他饿了,怕他累了,她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先服侍好他。她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金贵。在外做活,她跟着他,简直寸步不离。回到家来,哪怕猪饿得要掀倒猪栏,如果有别的女人在场,她就决不去喂猪。她发现春桃对她有些不高兴。但她顾不得了那些。可是现在?春桃这几天来事儿了,泡在水里几天,人泡病了,也不吭声。是她偷偷告诉梁厚民,他逼着她回家的。她在**躺两天了。不去叫她吧,可除了她,谁能实心实意地爱护他呢?她终究不是把他看得比自己重。为了他,她去敲了春桃的门。春桃半坐在**,其实并未睡着。她听见了汽车喇叭,也听见了人声喧哗,只因什么力也出不了,她就没有起来。听见敲门声,她爬下床去开了大门,见是桂花,很是诧异。“双喜朋友们来了,我做饭他们吃,走不开……”桂花激动得说话颠三倒四。“上哪儿呀,走不开?”“梁书记一个人去守木排了。天下雨,又没带伞。你去吧,把这带上。”她拿出一包给孩子买的点心和一包烟,塞进春桃手里。转身欲走,她又补了一句:“告诉他,我的盼睛到县里了,明天回来,是他的朋友领回来的。”春桃忘了自己的病,忽然精神抖擞起来。她找了一把伞,将点心和烟装进一个布包,想一想,又拿一包火柴,出门就走。走了几步,天黑望不见路,只好回来又点燃了一根火把。天黑路滑,野兽出没,还有关于大森林的种种鬼怪传说,她这时候通通忘记干净,只剩下小梁书记装在姑娘的心里。去陪伴他,去跟他说说话,去倾吐她的委屈和辛酸。她不是走,而是在跑!二十八长长的木排象一条困在浅水里的蛟龙,黑乎乎躺在河**。**在河滩的石头一片灰白,小河水泛着微弱的粼光,映衬得这条庞然大物面目狰狞。河水在它肚子下流淌,汩汩声夹着咕嘟咕嘟的水泡响。它那笨重的身体偶尔被阻挡着的激流拱动,发出“咯呀”的响声,仿佛伸懒腰拔动了关节。它要走了,就在明天!梁厚民在木排上走来走去。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木排扎得比春桃爹要求的还紧了十倍。人可以在上面睡觉、打滚,决不会出什么危险。木排的两边钉了宽宽的木板,简直可以跑步。这是桃花湾女人们的劳动果实,在这最后一夜,他实在放心不下,愿陪伴它到明天日出。他的耳朵里,老响着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和女人们的嬉笑喊叫。他用知识分子特有的目光看待桃花湾的女人们。也许书读多了迂腐的缘故,他对她们只有同情和敬佩,而没有丝毫的鄙弃的厌恶,即或是她们过去那种放纵生活和跟他开一些叫他难堪的玩笑,他也有合理的解释,而不怨她们。看看!他骄傲地把木排踏得蹦蹦响,这是她们干的!实践证明她们向往着美好的生活,有追求,也有创造力!他觉得李晨晖应该抛弃那种追赶浪头和学习时髦字眼儿的所谓创作,应该尽快到这里来,写一写这些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