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不冷……”“听话!”他低喝了一声。等他捡来一些树枝,春桃已经穿上了他的宽大的衬衣。他利索地点燃干草,架起了干树枝,洞里马上被映得通红。他等火堆燃旺,抓起春桃的湿衬衫,要到河里洗一洗。“不,我不洗!”春桃紧紧抓住不放。“你是怎么了?这怕什么?放开!”“我不,不洗!”他来了气,硬拉开了春桃的手。出了洞,听见她抽泣了起来。唉,这姑娘!难道她也认为男人不该帮女人洗衣服?他真不明白,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也有这一套臭讲究。然而当他在水边打开衣服,方才明白姑娘为什么哭了。小小的白土布衬衣补丁摞补丁,有一只袖子在肩上脱了节。原来姑娘难堪啊!……他的心阵阵下沉,喉咙象被什么鲠着,吐不出来也吞不下。他轻轻地搓,轻轻地揉,生怕稍一用力又撕破一块。往回走时,不足十步的距离简直象没有尽头,腿象被大地吸住了似地沉重。然而他又希望更远一些。好在春桃径自缩着身子,注视火堆,没有注意他冷峻的面容和沉重的步态。她听见了脚步声,知道他来了,也知道他看见了破小褂的寒碜。但她没有动,径自凝视着呼呼燃烧的火堆。满腔的热情刹那间冰消瓦解,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别(她这样认为),使她由自卑刺激出来的傲气又在心中抬头。他没有话说,也没有理她,牵开破衣服一边烘烤,一边往火里加柴。她的身子越缩越小,象要缩成一团气体从他面前消失。他那件衬衫太大,着在她单薄的身子上,从领口敞露出来的胸脯那么瘦弱。洞外有了雨水的滴嗒声。细细的雨帘封住了洞门。她的身子暖和过来,脸上有了红潮。不过干树枝也没有了,火焰渐渐弱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堆红红的浮炭。“烤干了,换上吗?”“唔……”声音低得近乎没有。他将衣服搁到她腿上,点燃了一支烟,站起来望着洞外,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她的抽泣。他回转身,只见她衣服已经换上,手捧着他的衬衣,脸伏在衬衣上。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手抚着她瘦弱的肩头,低声问:“春桃,你心里到底憋着什么?”她忽然年倒在他的腿上,放声哭起来。“你到底怎么了?”“没有怎么,我只是想……”“想什么?”“跟你在一起!……”猛然一声霹雳,他的手不动了。对岸山背后亮着闪电。雨下大了,大点大点的雨水溅进洞里,火堆丝丝发响。怎么跟她说?该从哪儿说起呢?他没了主见。“我知道,”她抽抽噎噎地,“你是领导干部,大学生,拿工资的……可我是农村人……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没办法可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故意让桂花挡着我,不让我靠近你……”他想起了桂花对他的亲热劲儿,想起了那天春桃抹眼泪,才明白她俩为他有这么深的隔阂。他苦笑笑:“你听我说……”“我不听。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我……”她越哭越伤心。她长了这么大,认真说,没有人关心过她。尤其是她进入青春期,由小孩变成了少女。父亲可怜巴巴,被疾病折磨得又脏又难看,人们对姑娘的爱也因讨厌病人而打了折扣。母亲不自尊不自爱,看见一个拿工资的就讨好巴结,念念不忘她的老相好方达明,让多少人都知道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姑娘自来第一次月经起,从没有一个人告诉她怎么办,更没有一个人劝她卧床休息。梁厚民是第一次,严厉地命令她回家休息。也是因这第一个人的第一次命令,让她想了许多许多。该是撒娇的年龄,却受尽了**和磨难,而且跟谁也不能讲。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心绪不好,每当雨天,她就要想起人贩子对她的折磨的凌辱,想起公安局向她追问细节,想起那一张张**邪的笑脸。夜里,床前老鼠绊得铺在**稻草响,她就要惊慌地喊叫起来。每当背上臀下顶着什么东西,她就神经质地一蹦而起,恍然觉得又是那一只只肮脏的手。当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就忍不住要痛哭一场。她实在需要安慰,需要温暖,需要更多的爱啊!可惜,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没有能让她痛哭一场的知心亲人……他的手抚着她不断**着的背,好半天没有开口。她受了些什么苦?他不便寻根问底。然而她没有真正理解她关心她的朋友,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他想起了他的妹妹,比春桃还大两岁,成天蹦蹦跳跳,三天两头进商场看时装新潮流,还大谈特谈中国落后,西方进步。如果妹妹什么时候痛哭起来,那一定是爸爸批评了几句,或是去约会扑了个空。于是她便“痛苦”了,成了“天底下最不幸的女性。”唉,人比人,气死人,妹妹她们怎么能知道春桃这样的身世!“春桃,”他听她平静了些,说道,“过去的事,永远让它过去吧!过去的的悲剧我相信不会再重演了。你说我瞧不起你,我可以发誓,没有。我有个妹妹,比你还大两岁,我在家里经常受她欺负,搞得我总不得伸头。你的话真叫我高兴,因为我一直以为没有哪个姑娘看得起我哩。你会得到幸福的。桃花湾马上变样,桃花湾的女人可以傲起来。你知道外面的情况吧?拿工资的比起许多个体户,简直可怜!城乡的差距正在缩小,农民的经济条件正在改变,这不是安慰你。你一定会幸福的。人是三节草,必有一节好。你的苦难已经过了,苦菜必定开出香花……”他讲不出也不愿讲空洞的大道理,搜索枯肠,用农村的话来安慰她。“别说了,”她娇柔弱不堪,说话都没了力气。“你的话我相信,我会幸福的。我不想知道你的家庭,也不想知道你的朋友。我不干净……”“别哭了,别哭了。”他哄小孩似地拍着她。他们不再说话。他用一只胳膊弯给她当了枕头,一动不动。渐渐地,他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也许是第一次,她安稳地睡着了……他这时才想起春桃带来的消息;双喜的朋友来了,机械来了;盼睛明天到家;李晨晖也要来了。是啊,桃花湾的苦水该流到头了。他望着大雨变小,望着闪电消失,又望着东方发亮……二十九太阳从东山升起,跟大地打了个照面,便又躲进了云层里面。云层里跟着抖落下蒙蒙细雨。阴雨天并没有阻拦住人们照样出发。上午九点多钟的样子,桃花湾的女人结成一队来到了木排地方。虽然为接待远方来客辛苦了大半夜,但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疲惫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明天(也许是今晚),桃花湾就将有电灯放出异彩,后天(也许只在明天),山湾就将响起电机的吼声。那几个师傅才真是干事的把式,昨夜鸡叫才睡,今早便甩开膀子开始搭棚做车间!干活就得这样干!女人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懒散。幸福再不是个抽象的名词儿,变成了可望可及的东西。她们终于明白自己的每一滴汗是有价值的,因而不用人叫,自觉地出发了。她们手提着绳子,肩扛着杠子,准备在木排搁浅时就使一把力。桂花提了两个人的饭菜,还带了一壶茶。“春桃,给你,快吃吧!”她变得大方了,向春桃施以宽厚的笑意。人们发现河边有一男一女过了夜,并没有大惊小怪。她们都明白这两个人是在守木排,投向他们俩的是感激的目光。这座木排,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梁厚民端起饭扒了几口,猛地发现双喜也在人群中,肩上扛了两根春桃爹精心做的竹篙。他走过去,拍了他一掌:“喂,你怎么也来了?”双喜情绪不佳,勉强一笑:“那边是我联系的,该我去结帐。”“咳!你这家伙!你的朋友们大老远来,你怎么不陪他们?”他以为他熬夜辛苦了。双喜又笑笑:“我跟他们讲好了。朋友嘛,还在乎这个?梁书记,他们以后会听你的话。”他说完,招呼女人们顺排两边系绳子。梁厚民见他已经来了,也就不再勉强他回去。三下两下扒完饭,咕噜咕噜喝了碗茶,见桂花也在拴绳子,这过去说:“桂花姐,你回去吧。准备准备。孩子今天就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