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我去鸡窝镇给他买一双凉鞋。他还没穿过那种洋鞋子哩!”“他回家见不着人怎么办?”“该说点吉利话,怎么见不着人?”桂花扯扯绳子,看紧不紧。“河里涨了水,十五里路一溜就到了。他们从县里到区里就中午过了,回到家还不天黑呀!让我去吧!”他见她正在兴头上,也只好作罢。他走回洞来,又对春桃说:“春桃,你把碗和茶提回去。这地方我们就不再来了。”“我去吧……”“那怎么行?”“我跟着看看也是好的。坐排上,不行吗?说不定还需要会计做点什么呢。”他一望,二十多个女人,一个个兴致勃勃,象小孩赶街似地兴奋不已,都是要去的样子。看来撵谁回去都不大好。他转而一想,既然都要去,那就去吧。她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实在不容易,让大家跟着走走也是好的。他走到双喜跟前拿过了一根篙。他在排前,双喜在排尾,摆好了架子。“同志们,我们的木排就要起航了!”他心里高兴,来了这么一句。“使劲儿!”“咔!”篙插进了水里。“一二——三!”桂花喊着口令。“哦!……”涨了水,木排仍有一截搁在浅滩上。“一二——”“三!”“一二——”“三!”大家一齐努力,在“三”字上使劲,推的推,拉的拉,好不容易让木排进了河的主流。木排下水以后速度并不慢,腾云驾雾似地象要飞走。“上来,快上来!”梁厚民大声喊。叫的叫,喊的喊,女人们笨手笨脚地扒上了木排,一个牵着一个的衣服。小河弯弯拐拐,依着大山脚左盘右绕。木排一时向左弯,一时向右弯,好几个女人觉得头晕,闭上了眼睛。不过没一会儿就习惯了。望着青山在前面错动,树木在身边闪过,她们都在看稀奇,一双双眼睛都惊奇地打量着她们熟悉而又陌生的山景。“喂,你们谁唱个歌儿?”梁厚民站在排头调拔方向,回头说。这情这景,有个人喊喊歌实在太美了。他真怨李晨晖迟到了一天。女人们你推我,我推你:“喂,你唱,唱个《姐想郎》。”“我的声气不好听,你唱。”…………到底还是桂花爽快:“你们不唱,我唱!”她咳嗽一声,润润嗓子,张开口却又愣住了。“唱,唱什么玩艺儿呢?”女人们一阵轰笑。梁厚民也被逗笑了。“随便吧。”“好,随便。”于是,她放开嗓子唱起来:桃花湾水哟随水漂是南是北哟不知晓女人命薄哟花不知…………“咳!”春桃听着歌词儿心里直发毛,打断了她。“你唱些什么呀?”桂花意识到这词儿不好,忽然打住了。“再唱别的吧,都太那个了。”她没劲了。“这词儿……是不好……”梁厚民心里一动:是啊,连个吉祥的歌都没有。李晨晖来了一定让她编几段好调。就在大家沉默的当口,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叫:“等一等!等一等!……”他们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终于看见河上游跑来一个女人,边跑边喊边招手。桂花眼尖,一下就认出了她是谁。“菊香!”女人们仿佛听见了乌鸦叫,都紧张起来,眼里流露出厌恶,夹着不安。“她怎么来了?”梁厚民也预感到有什么事。但木排在激流中没有办法停下。他只好不住地用篙顶着前面,让木排的速度慢一些。菊香赶上来了,跟着木排边跑边喊:“梁书记,不要去,去不得呀!……”“怎么了?慢些讲!”“他们在鸡窝镇,要抓,抓人!……”“抓,抓双喜!……那是要整你呀!……”梁厚民马上想起双喜那忧心忡忡的神态。他猛地回头:“双喜,你知道吗?”双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忽然指着前面大叫:“快,撞上了!”木排的头“嘭”地撞在岩石上。梁厚民急忙用篙顶住,才将排头顶开。木排擦着岩边扭过了头,身子弯成了两截。他正庆幸木排没有撞散,猛地听见女人们一阵慌乱的呼叫:“春桃!”喊声中,一个人跳了下去。女人们又跟着喊:“桂花!”他明知出了事,却又不能回头。他毅然把排头掉向岩的对面,使劲往岸边撑。木排触着了岸边的碎石,巨大的惯性将它的前半身送上了岸。他掉过头来,只见女人们拉起了水淋淋的春桃,而桂花却被木排压进了排底。他扔了篙,越过女人们的头顶,纵身跳进了水里。原来身子虚弱的春桃一发现菊香,就预感到有祸事降临,身上便哆嗦起来。听说鸡窝镇等着抓人,便头晕目眩,摇摇晃晃。木排一撞,她立脚不稳,一头栽下水去了。桂花抓春桃没有抓住,只抓了一把伞。她大叫着,丢开伞就跳了下去。这里是个河湾,滩上的激流把这儿冲了一个深槽,水不急,却很深。桂花一手抓住排上的藤子,一手紧拽着春桃,不让横推过来的木排盖住了她。排上的女人七手八脚将春桃拉起来,再去拉桂花时,木排的后半截扫过来,从她的峰上碾压过去。梁厚民一个猛子扎进木排底下,脚往前蹬,手向前摸索,终于摸着了桂花的身体。桂花还在乱蹬乱踢。他拦腰将她抱住,却拖不动。他往那边摸,原来木排下一半深水一半是浅滩,桂花的一只脚被卡在木排上的石头上。他将脚住一个地方,用尽力气,竟使捆扎着的六根大木头拱起来了。他的另一只脚猛蹬了桂花一下。桂花的身体象一团棉花,从木排边浮起来。女人们将桂花拉到排上,但见她衣服破碎,浑身是伤痕,殷殷的鲜血很快将白褂染红了。她的四肢本能地动了动,张开眼睛望望大家,嘴巴嗫嚅了一下。梁厚民爬起来,顾不得她浑身是伤,把她倒抱着。她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张开,嘴和鼻子里流出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他摸她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动。他听听她的鼻子,鼻子还在呼吸。他脱下自己的湿衣服,揩干她的脸和口,整顺她的蓬乱的头发。没有羞涩,也不觉难堪,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为她脱下了湿漉漉的破衣服——这显然是在石头上碾破的。不知道递过来干净的毛巾,他为她揩干了身上的水和血。“你们脱,脱一件干衣服,让她睡睡……”他哽咽了一下。女人们围成了人墙,默默脱下了衣裳,只剩贴身的一件。在木排中段,大家为桂花垫了一个温暖软和的窝。不知是谁,在岸上草堆里扯来一捆干草。他扶着她躺下了,马上,又一件衣服盖在她的身上。菊香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木排,蹲在桂花身边擤鼻子抹眼泪。被突然的打击整得六神无主的梁厚民一眼望见这个女人,不觉气冲脑顶,怒火中烧,粗鲁地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拎鸡似地扯了起来:“说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他象发疯似地对她吼叫。三十菊香,这个人被象狗一样使唤来使唤去的女人,在她想要正大光明做人的时候,却又被人象狗一样踢开了。在被人遗望了许多年,重新通知她去开会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啊!好运又降到她的头上,家境马上可以改变,日子又可以红火,她又可以成为桃花湾的舵手!在区里,方达明脸挂慈祥的笑容,向她伸出手来,她感动得哭了。会议期间,方达明又特地把她叫进他的房间,对她说:“小梁同志去桃花湾蹲点,你要帮助他。新干部嘛,我们老同志要关心爱护,也还要多提醒。你们那儿的女人都是不好缠的,你要特别关照些,免得他栽跟头。如果有些现象不好跟他讲,就及时向我汇报。责任不轻啊!”方书记讲的是推心置腹的话,贴心的话,只有对心腹之人才这样讲啊!她的地位比小梁书记还要高,“我们老同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