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以后,她真的当起小梁书记的长辈来了。她背地教训桂花,让她在小梁面前规矩些。她动员小梁书记去她那儿住,因为桂花实在叫她放心不下。小梁书记的一切行动她都掌握着。听说卖木材,她便去好言相劝。不幸小梁书记并没有依靠她,反而跟桂花、春桃这些不干净的女人打得火热,宁肯启用人贩子双喜也不多看她一眼,更别说跟她商量事情了。过去,她是桃花湾这个小王国的皇后,享受着一个小皇后应该享受的政治经济的好处。女人们都对她俯首贴耳,男人更不在话下。可是自小梁书记来后,女人们不再把她放在眼底了。女人的妒嫉心加上权势者的统治欲,使她忍不了这口气。就在梁厚民领着女人们上山搬木材的时候,她去区里汇报了。“那里群众对小梁书记的些看法。”她无知得不知地球是圆的,却懂得搬弄是非的时候拉上群众。“他感冒了,连澡都是桂花洗的,两口子也没有这么亲。天还没黑呢,他就敢扒在桂花的身上。那个人贩子请他喝酒,喝得醉醺醺,让那个家伙去鸡窝镇联系,要把国家的木材卖出去。还让那个家伙当厂长……”这些正是方达明所要的。他表扬了她,让她加倍留意,嘱咐她不要向外人讲。然而她是人,需要吃饭穿衣。她要表扬,却更需要钱!没了工分,谁给补贴?监督人家,谁付工资?原来大锅饭还可以养奸!她看见女人们干活每天四块钱工资,这比她当年得的补贴要多得多!她看见拉电线的人在山后忙碌,不得不对着没有油的灯盏思索。她看见了桃花运湾女人们的高度热情,怎能不想起自己的寂寞孤独?更可怜她的小女孩。连一个有花的小手绢都没有。如果也一天也有四块钱,可以买多少东西啊!一斤煤油,一斤盐,一块手绢,一块肥皂……按她的需要,四块钱简直是一笔巨款!她的小女儿无疑注意到了桃花运湾的变化,常常陷入遐想。“妈,电灯是一拉就燃吗?”她又何尝没有遐想。“人家都去,你怎么不去?”“唉!……”“妈,你去吧,听说将来办厂……”是啊!桃花湾要变了!若真的办起什么厂来,她将怎样办?孩子怎么办?她终于明白了小梁书记是在干什么,也终于明白她过去那种红火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谁不愿做功臣而当罪人?她后悔了!因这后悔而看清了方达明的丑恶!经过许多天的思想斗争,她决定去区里,挽回她的过失。然而晚了。公安部门已经在鸡窝镇调查了许久,正准备去桃花湾找她。她去得正是时候。严肃的气氛,严峻的面容,和严厉的问话,叫她言不由衷。“你看见梁厚民趴在桂花的身上?”“哎,是!……可是……”“梁厚民跟双喜谈卖木材,你听见了?”“是。不过那天……”记录员记得飞快,笔和纸“沙沙”的磨擦声叫她心惊胆战。“是梁厚民派双喜去的?”“哎!他是因为……”她身上直打哆嗦。“双喜请梁厚民喝酒?”“是……”“双喜打人?”…………方达明仍慈祥地笑着,安慰她:“不要紧张。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我们打击的是拐骗妇女儿童、虐待妇女儿童的犯罪分子,跟小梁书记无关。双喜不但拐骗妇女,现在又积极策划盗卖木材,当然不能放弃不管嘛。小梁书记有错,但那是另一码事……”她虽然愚蠢,但也明白整双喜不过为的整梁厚民。他们议论着,商量着,要等木材在鸡窝镇成交以后抓双喜,那样就成了证据确凿。她知道自己又象一条狗似地被利用了。老赵怒斥了方达明,也怒斥了她。等老赵出了办公室,正义感终于推动她鼓起了勇气:“方书记,您不能这样干!”“哪样干?”方达明的脸一变,竟是那样骇人。“你不能整小梁书记,他们没有错……”方达明脸色铁青,好半天没有开口。两眼老虎瞪小麂似地逼视着她。“你回去吧!”这是方达明的最后一句话,阴沉得令人发怵。也就是说,她被人一脚踢出了门外。她连夜往回跑,顾不得天黑,顾不得天变下起了雨,也忘记了怕。她要跑回去,把一切告诉小梁书记,告诉双喜。明天不能去鸡窝镇,木排更不能去!没有木材,他们就定不了案!觉醒使她产生了百倍的勇气。路上,一辆小货车追上了她,带上了她。当明白他们是应小梁书记之约前来帮助桃花湾的,她为自己曾背叛桃花湾人而更加悔恨。回了村,她去找梁厚民,梁厚民不在。找双喜,双喜陪着客人。她在家坐等到天亮。天亮了,她一次又一次去喜旦儿空,不是门闩着,就是双喜没有起床。她在大稻场徘徊。一夜之间,她象老了十岁。双喜没有从屋里出来,却从外面回来了,满身泥巴。她无暇顾及他去哪儿干了什么,急急地向他叙述了一切,并求他快去告诉小梁书记。她自己无颜再见小梁书记的面。回了家,她想睡,睡不着。她盼望着放排的人们回村。好半天不见人声,她放心不下,爬起来去到扎排的地方,才发现木排和人已经开走了。河道上留下了木排走过的痕迹。于是,她便舍命追赶……她哭泣着,忏悔着,后来扑通跪倒在奄奄一息的桂花身旁。她脱下了她的罩衣和衬衫。挂在她身上的,是一件又破又旧露肉的汗衫。桂花,这个心地纯真象一泓清水似地善良女人,也受过她的欺负啊!她板着脸教训她,让队长压她的工分,抖她的底,让她难以做人。然而桂花从不曾怨恨过什么人,也包括她菊香……她为自己的过失而痛哭,也哀哭自己的不幸;她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她本应有个情投意合的丈夫,是谁让她找个酒鬼?她理应享受一些值得怀念的爱情,然而没有。却只有高贵人的下作举止残存在她的记忆中。在这些女人当中,她忽然察觉自己最卑微,又最不幸……从来不操心费神的女人们,仿佛都懂事了,开窍了。她们都沉默着,思索着。世界原来这么大,又这么复杂。大学生书记身上有这么重的压力,她们跟他同在一座排上,命运也应该系在一起。怎样才能为他为大家出把力呢?雨雾蒙蒙,天地浑沌。小河里浑浊的水撞击着木排,激起了小小的浪花。山峡中回荡着浪涛的澎湃声。梁厚民沉思奶久,毅然抬起头来,向排尾喊道:“双喜,回去!”双喜一直象一截木头似地呆立着,听见梁厚民的话,他坦然一笑:“您说哪儿的话呀!我双喜这回才办了一件值得负责任的事,怕什么?我料到有这么一下,我把帐都结了。您安心领着他们干吧。我已经跟几个朋友说好了,他们听您安排。我们走吧,做生意得讲信誉。人家还等着这些木头呢。”“帐都结了?”他惊奇地问。一万多块,都弄到手了,是个大收获,也是一条大罪啊!“你把钱放哪儿了?”双喜没有回答。他欲再问,春桃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她沉静地悄悄说:“在我手里。他们什么也别想……”他望大家,大家也全注视着他。一双双眼睛流露出对他的信任。一个个都是那么坚定。一只老鼠都可以吓得尖叫的女人们,在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惊慌。一个人从事的工作得到了这种报偿,那么还担心什么呢?“好,不管他。”他沉着地说,“女同志们都下去,回家去!我和双喜去鸡窝镇。排上只剩下桂花一个,因为要送医院。下去!”女人们都下去了。然而却无一个人回家,她们背上了绳子,有的下到水里,扶着木排。“使劲儿!”“一二——三!”“一二——三!”木排在动。它那笨重的身躯在女人们的吆喝声中有节奏地挪动着。她们感觉得到木排底下的石头被掀翻,在滚动。浅浅的滩边被碾成了槽,并随着木排的移动一下一下地加深。“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