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无声的雨丝贯通了天地,改变了世界的颜色。雨雾中,鸡窝镇真的象一只翻毛麻母鸡,蹲在大山脚下的桃花湾河畔。房子高矮不齐,一座挤着一座。灰色的瓦,灰色的墙,灰色的路,组成了这个灰色的镇。不过,你只要认真看,便不难发现这只“鸡”正在蜕换它的羽毛,在那些古老破旧的灰房子之上,露出了些许白墙红瓦和楼房的玻璃门窗。桃花河涨水了,无数条山间小溪的水汇集过来,使这条不大的小河一夜之间变得凶猛异常。激流夹带着泥沙,扫荡着隔年的青苔,卷走了河边的垃圾。长在平缓河坝里的芭茅草,尽被大水淹没,但它们依旧挣扎着想站直身子。站起来,又被压倒;才倒下去,不一会儿又伸起头来,看着象是千万人在大水中挣扎。主河道上,大水奔腾咆哮,水下的大石头激起了满河浪花,望久了,你会觉得好象下面安了无数个口朝天的水龙头,它们在一起向上喷射,因横流的压盖而形成了这么壮观的奇景。拐弯回水处,那水“呼噜呼噜”地响得沉闷,是水与水碰撞挤压发出来的声音。也就是说,水还在猛涨。高高的河岸上站满了人,有的打伞,有的戴斗笠,全注视着河的上游。下游的河道象巨蟒的尾巴,伸进了雨雾中。鸡窝镇人是**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道消息,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得家喻户晓,何况今天要抓人!冯中华和他的助手小周,以及鸡窝镇公安特派员斯有礼,全副武装,占据着镇委会楼上一间窗子向河的房间,也注视着小河上游。这位年轻的警察面目清秀,英气勃勃,但他心不慈,手不软,执行起任务来决不象他的外表这么温柔可爱。再凶的罪犯,落到他手里也会变成一根棉条。被逮捕者的哭诉、哀求,从来就没有打动过他的心,然而今天,将要逮捕人贩子兼盗卖国家木材的江苏人双喜,他的内心却失去了往常的沉着,从清晨到现在,他没说过一句话。大盖帽的前檐压下来盖住了他的额头,连眉毛也快被盖住了。那双兀鹰似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如果有人能正面望他,就会发现,那眼神里有个问号。他到这个跟本县毗邻的镇上执行任务,必须首先跟镇领导取得联系。当他跟镇长张兆富同志说明来意后,不料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态度很不友好。“又不是逃犯,哪里不好抓,怎么偏偏跑到我们镇上来抓?”他不愿他的镇民受惊扰。“你这是什么话?”冯中华火了。“你先想想你在干什么事!”“我执行任务,抓罪犯!”“那个人是罪犯吗?”“你能说他不是罪犯?”张兆富冷笑一声:“我对法律不通,但也不是法盲。我知道你们这一行中有这么一条术语:预防犯罪。既然你认为那个人盗卖国家木材,为什么不制止,而要在这里见脏拿人?”冯中华语塞,一下子憋红了脸。“我说你们这是安排陷阱诱人往下跳!”张兆富毫不留情,“你能反驳我吗?”冯中华没词反驳。张镇长宽容中带着鄙弃地笑笑:“小伙子,有时间去你们桃花湾看看吧。哼!”他拂袖而去。第一次,这位年轻的警察对自己任务的正确性产生了怀疑。虽然张镇长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细想想,又不得不承认镇长说得有道理。还有,平时侦破案件一般是一竿子插到底,为什么这次侦察的同志不来抓人,却让他来呢?他感觉到了这个案子的不正常。“来了!”小周一声叫。冯中华心头蓦然一紧。不错,远方两山夹缝中间,灰白的“巨蟒”尾巴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往这边漂来了。斯有礼长吁了一口气:“他到底来了。”“你说什么?”冯中华问这位特派员。特派员仿佛很高兴,这态度叫他升起一股火气。“没说什么。”斯特派员满腹心事,这时才敢敞露出来,“你们不知道,快天亮的时候他来过镇上,晓得要抓他……”“唔?!”冯中华和小周同时出声。斯有礼尴尬地笑了一下:“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跟双喜是亲戚。”“亲戚?”“老姨呢。大姐福旦儿,是我姑老表,就是开馆子的熊大魁的老婆。二姐环旦儿是我老婆。双喜是幺妹喜旦儿的丈夫。双喜卖木材是熊大魁牵的头。熊大魁那家伙收木材一百五十块一立方米,卖给人家两百多,他从中赚钱。这还不算,他只给了双喜一半钱,七千五,另七千五说等木排到了才给。双喜知道今天一上岸就要戴铐子,昨夜跑来找熊大魁拿钱,但老熊不给,非要见到木材再给不可。双喜又跑去找我,求我帮忙收收钱,交给梁书记或者春桃,哭唏唏的,哼!任他怎么哭,我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老婆把他赶走了……”“哼!”冯中华拧紧了眉头,厌恶地瞪了这位特派员一眼。事情更明朗了。双喜卖木材不是为自己赚钱,赚黑钱的是姓熊的混蛋。这个双喜,明知厄运正等候着他,他照样来了,世上有这样的犯罪分子吗?小黑点慢慢拉长了,已经看得清是木排了。木排上有许多人,随着上面的人渐渐清晰,冯中华的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木排上只有一前一后两个男人,其余全是妇女,女人们半**身子,没一个不是湿的,没一处不是湿的。木排真的象一条长龙,一时将头伸出水面,让腰身埋进水底,一时又一个猛子扎下去,那腰身便高高地拱了起来。它象发疯了,要上天入地,要摆脱骑在它身上的人们,于是它乱冲乱撞,扭动着它笨重的身躯。两个男人左右使篙,手忙脚乱,拚着性命。看得出来,他们的气力已快用尽。稍一疏忽,“长龙”便会粉身碎骨,因此他们不敢马虎,拚着最后的气力搏斗。女人们全趴在木排上,成了半死不活状态,木排钻进水里,她们便跟着下沉,木排冲出水面,她们也被弹了起来。一个又一个浪头劈头盖脸打去,灌进了鼻子,噎住了喉咙,这个呕吐,那个咳嗽。头发蒙住了她们的脸,有的还缠绕在木排的藤子上。衣服被浪头掀开,被排上的枝枝丫丫挂破,一个个敞胸露怀。谁也顾不上容貌,谁也顾不上仪表。她们的意识被浪涛打得模糊不清了,唯有一点她们不敢忘记:抓紧木排!人在木排在!木排是她们的心血,木排是她们的希望!冯中华身上在颤抖,老天,这是和他同一个县的兄弟姐妹啊!就这幅样子出现在鸡窝镇?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鸡窝镇和桃花湾,一县之隔,七里之遥,差距竟这样大!谁之过?木排上这么多人,罪犯到底是一个,还是一群?这群散漫的女人是谁组织起来的?是什么东西激励她们干上了男人的活儿,又这么不顾性命?……木排越来越近。他认清了在排头拚命的人,那是新提拔的区委副书记梁厚民,区以上干部中唯一的大学生。他听过他谈话,并被他渊博的知识和深刻清晰的思想所感动。这个人难道会参加犯罪?不可能!“小冯!”小周碰碰他。他心头一惊,记起了他的使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牙发出了命令:“走!”三个警察,飞奔下楼。他们快步走向河岸,扒开人群,拦在码头上。所谓码头,不过是从河下摆上来一溜石条,平时供洗衣服挑水用。河下涨水,这是上岸的唯一关口。木排飞机俯冲似地下来了。排头的梁厚民只穿站短裤衩,肩上背上破了几块,淤起了紫红的印迹,他红着双眼,象个武士般叉开双腿,横握着篙,瞪着前方,木排没命地向码头冲来了。他扬起竹篙,一使劲,竹篙从他手里飞出去,“咔!”地扎在石缝中。他手里不多不少仅握着篙尾巴,差不多与此同时,他极其敏捷地扭转身,身子缩成一团,双脚死命地蹬住一根横档,那根粗竹篙成了一把弓。就是这么根小小的触须,阻挡住了长龙的强大惯性。木排慢下来了,在竹篙的抵触下僵持着。后面的还在朝前挤压,关节处发出沉闷的“咯叭”声响。僵持了一会儿,它终于掉过头去,冲向对岸的河坝,尾巴蜷过来,横在激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