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了她,却没能使她幸福。大姐抚养了她,但也没能保护她。许多尊敬的领导干部,施给她的是鄙弃的目光,更别说给她温暖了。唯有双喜爱她,保护她,虽说他也有烦燥的时候,但从没有嫌弃过她。动心事整人的有这么多脑袋,怎么就没几个脑袋想想桃花湾女人的苦楚啊!双喜啊!你曾是那么有光采,现在却整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的聪明才智可以让桃花湾起死回生,现在却不得不向人屈膝下跪;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她方寸乱,肝肠断,直哭得天昏地暗。“别哭了!听见没有?我要你别哭!……”双喜抓住她的肩使劲摇晃,一边吼叫,“这是钱,拿好!大姐拚了命弄出来的,听见没有?……”喜旦儿还没伸出手,环旦儿抢先一掌,打落了竹盒子,一沓钱散了开来。“小婆娘,不准拿!”环旦儿冲幺妹吼叫一声,紧接着,她左右开弓,打了双喜好几个耳光。她不是做样子,而是实实在在打的。她恨他!她嫁给了一个公安特派员,在桃花湾女人中得天独厚,桃花湾变与不变与她没多大痛痒。她是特派员家属,招待丈夫的同行们多,受的教育也不同,因此她常给大姐和幺妹上政治课:人穷不要紧,要紧的是政治思想。她恨双喜沾上了亲戚的边,害了幺妹,害了她的清白之家。丈夫下不得手,她看见了,她害怕丈夫丧失了阶级立场。她要帮丈夫下决心,大义灭亲,把罪犯铐起来。“不要脸的强盗!”她又补了一掌。一缕鲜血从双喜紧闭的嘴里渗了出来。“你凭什么打人?”喜旦儿要跟二姐拚命。双喜一把拉住她,凄怆地一笑:“喜旦儿呀喜旦儿,你怎么不知哪轻哪重啊!这是钱,钱!懂了吗?”他捡起钱,装进竹盒,塞进了喜旦儿手里。两个警察过来了,站在他的身边。要分手了!他给她揩泪,整理着她被浪和雨水打散了的头发。她头上的花还在,他为她插好。汗衫破了,露出了半个乳胸,他扯起那破了的一角为她盖上。他象安慰小妹妹,轻声说:“别哭了,人家好笑。我不在,你好好听梁书记的话,别再糊里糊涂的。判了刑我就给你写信。自己照顾好自己,啊?”喜旦儿一边哽咽一边点头。那泪水揩不干,一串串直往下落。她实在舍不得离开她亲亲的爱人,哪怕一分钟也难以忍受。可是,怀里抱的是钱,是桃花湾姐妹们用命换来的,也是双喜用命换来的。要送回去啊!她望丈夫,泪眼模糊,看不清。但看清了他嘴角的血,这是二姐打的;看清了他肩头带血的肉,这是顶木排顶的;看清了他膝盖上的泥巴,这是给二姐夫下跪糊的。多少话啊,说不出来了……冯中华仰天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双喜,该走了。”小周给双喜扣上了铐子。喜旦儿身子一软,倒在地下。雨还在下。茅草中沙沙沙沙,树林内嘀嗒滴嗒。河里涛声象千军万马在远方呐喊……三十三天晴了,傍晚,西天布满了橙色的晚霞,预示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小县城一下子热闹了。被一场雨下霉了的人们,仿佛害怕这晴天不会持久,要尽最大限度领略到晴天的好处,因此,天晚了也不归来,在大街上游游荡荡。梁厚民从县医院出来,一望见这么多人在眼前错动,马上感到有些头晕,站住了。李晨晖抢步上前,搂住了他的胳膊。“现在就去吗?”李晨晖问。“马上就去!”梁厚民口齿不清。他的舌苔厚得让舌头僵硬了。“好,我去买点儿菜,去他家吃饭。”李晨晖说着,消失在人流中。梁厚民象个机械人,极不灵便地转过身子,面对他要去的方向,这才迈动的双脚。他的四肢和腰背疼得厉害,最渴望的是躺到**去,但他没这份福气,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他头发短,胡子长,脸瘦得厉害,黄中带青,眼窝深陷,眼里布满血丝,一望亮些的东西就要流泪。腿脚僵硬,身杆儿也是僵硬的,两条腿象是假肢,步子笨得可笑。从他身边过往的人都要望他一眼,有的甚至怀疑他是个梦游病患者。然而他对一切人都视而不见。愤怒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腔。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飞着一支离破碎的画面:浪涛、木排、半死不活的女人们、手铐、警察。他的耳际一直有浪涛声,一刻也没有停过。他要去找县委书记李光年,问他几个为什么!木排一到鸡窝镇,就不见了双喜,从张镇长口里他才知道,双喜为这钱又经过了一场恶战。双喜的精神令他敬佩、感动,同时他从中悟出了一个问题:没有上头的支持,任他梁厚民三头六臂,再赔进十条命也无济于事。李光年只须点个头,桃花湾就可以改变面貌!双喜就可以不坐牢!一万多块钱就可以只当没有,给桃花湾解决大问题!可是他不点头呢,天地鬼神也跟你作对。公安部门、财政部门、林业部门……一切部门,包括熊大魁之类的流氓地痞都会跟你作对!县委书记点个头不费吹灰之力,于国于民都有利,他为什么不点?他意识到仅在桃花湾干是干不好的,于是他叫了救护车,陪生命垂危的桂花到了县里。安排好桂花和她远方归来的儿子,第一件事,是去找县委书记。一个人从后面挤来,撞得他一个踉跄,幸亏另一个人从前面扶住,他才没倒下去。“咦,这不是小梁吗?”他一望,是老赵!“老赵!”他叫一声,象见到了亲人,眼睛发涩了。他极力忍住,憋出一点笑来,“你怎么到城里来了?开扩大会?”“地委书记都来了,调整县区领导班子。”梁厚民暗暗叫苦。“多少天?”他原准备马上回桃花湾的。“七天。”“七天!……”他冷笑道,“又是七天!”老赵似乎还有话说,见梁厚民这样,话到口边又忍住了,“是去招待所吧?”梁厚民点点头。“走,我送你去。”“不用,等会儿我们再聊吧。”说着,他从老赵身边走过去。老赵望着他蹒跚而行的背影,叹了口气。小梁不让他送,他也不好陪着他。人在有心事的时候最好别打搅。梁厚民走到拐弯处,李晨晖提着一大包东西追来,扶住了他。他们一路都没有开口。到县委会的路忽然变得那么漫长,等他们敲响李光年的房门,不知哪家房里传来收音机的报时声,不多不少整八点。其时,李光年正一面往口里扒饭,一面审查一份长长的名单。李光年是个单身汉,家住地区。三中全会不久,他就来到这个山区小县,当时有个想法:一个人去,大干一场!干好不让家属沾光,干坏了不连累家属。倏忽之间,许多年过去了,究竟干好了还是干坏了?说不清楚。反正他没有一天闲着,一直在干。形势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这个县跟全国形势一样,在前进。现在,他快离任了,未来的县委书记就在这长长的名单中,这个人该他物色。第一个人选是方达明,一个区的区委书记。如果在几个月前,县委书记的位子恐怕就是这个方某人的了。但现在不行了。此人五十多岁,过了年龄界限,再加上他是个工农干部,虽有能力却化不高,不行。另一个人选是梁厚民,大学毕业,有凭,有能力,有实践经验。再加他有了基础,已经是区级干部了。可是,这家伙不争气,在桃花湾惹了一身臊。他在名单上寻找梁厚民的名字,想看看对他的介绍,不想好几十人的名字中竟没有梁厚民三个字。也就是说,“干部审核小组”已经把小梁从干部队伍中剔除出去了!“不象话!”他气恼地将名单扔上了茶几。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那声音是陌生的,他断定是下面来的人。他皱了下眉头,不回话,径直去开门。最近有些人表现得很丑恶。得知县区领导班子要调整,有找老县长的,有找老部长的,而老县长老部长又在他这个县委书记面前做手脚。都为了一个权字。来敲他的门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