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辛苦,无暇作非分之想。一阵敲门声将她唤醒,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没有了梁厚民。望自己身上,半裸的身上搭着毛巾被,显然是他给自己盖上的。她以为他出门忘了带钥匙,便爬起来,冒冒失失去开了门,不觉吓了一大跳。门口立着个威严的警察!她赶紧关上门,手脚忙乱地穿衣服。莫不是来捉奸的?她慌张了那么一忽儿,马上镇定下来。“你干什么?”她拉开门,板着脸问。年轻警察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形象,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找梁……厚民同志……”“啊!”李晨晖一场虚惊,不觉一笑,“你去会场看看吧。”“没有,他们区的住处也没有。”“那么去医院看看吧。”她不客气地关了门。三十五李晨晕推测得不错,梁厚民正在医院里尽心竭力地喂桂花豆浆哩。县医院没有护士护理病人的先例,病人的吃喝屙全靠家属照顾。漂亮的护士们面若桃花,冷似冰霜,象恶婆婆对待儿媳似地对待病人家属,大声呵斥。最近医院来了点儿小改革,谁负责的病房要是不干净就扣谁的奖金。于是,大小便失禁的病人便遭了殃,简直象囚犯进了看守所,活受窝囊气。梁厚民尽管浑身疼得厉害,早晨仍是很早就醒过来了。身边沉睡着他的未婚妻,虽然他第一次跟一个女性同处一室,那娇洁的身体在夏日的朝霞中又如此迷人,但他终不敢忘记医院里躺着可怜的桂花。他去到医院,在桂花病房门口,护士正在教训小盼睛。小盼睛端着便盆,对护士的话听不懂,不知往哪一方走才能找着厕所。他从盼睛手里接过便盆,将油条和豆浆递过去,对护士道:“我问你,护理病人是谁负责?”“她的丈夫不来,让这个小家伙来,他能伺候病人?”护士叽叽喳喳。“我问你伺候病人是谁的职责?”“病人家属!”“没有亲属的呢?”“干脆别来住院!”“你放屁!”梁厚民火了。“你骂人!”“叫你们院长来!”护士“呜”地哭起来了,边哭边唠叨护士不是人干的。梁厚民本想大发一通脾气,又怕房里的桂花听见,只得忍住怒火,端着便盆上了厕所。回来走进病房,只见桂花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望着他。他憋出笑来,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她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哭泣着。她刚拔了输氧管,意识清醒,却很虚弱。“好些了吗?”他微笑着问。她点点头,只是哭。她知道便盆是梁书记倒的,也听见了刚才的吵闹。倒便盆,老天,这是什么事哟!桃花湾的男人决不会干这种事的,而堂堂书记干了。跟大学生书记相处了不长的日子,终使她明白了什么是尊重,什么是自尊,什么是高尚,什么是下作。她多么希望重新生活呀,如今却又横遭不测,躺倒了。她哭,既是感激小梁书记,又是痛悔浑浑噩噩的前半生。“小梁啊!……”她微弱地哭泣道,“我这世报不了你的恩,来生变牛变马……”“你瞎说些什么!”梁厚民揩去她脸上的泪,“我病在**,你不是同样伺候我吃、喝、屙的吗?”“我是女人,你是男儿汉呀!”“咳,你又来了!男人女人都是人,互相关心,是不是?别瞎想了。来,喝点儿豆浆。别哭了,听话!盼睛跟你睡的?”提起孩子,桂花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久别的孩子。盼睛笑着,吃着油条。纱窗筛进红霞的光辉,桂花那充满幸福的脸沐浴在霞光中,显得楚楚动人。梁厚民注视着,想起了扎排时她抓小鱼的情景。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此逗人疼爱?她的目光从孩子脸上收回,又投向梁厚民。那眼珠犹如清澈的山泉,那漾着笑意的脸儿仿佛藏着一个喜气洋洋的谜语。唉,她实在童心未泯,还处在懵懂的孩提时代。他已经习惯了这直愣愣的目光,也对她笑着。良久,她问:“电灯什么时候亮?”他知道她问的是桃花湾,便回答说:“已经亮了。”“让他们送我回家去吧。我是狗投生,贱命,打死了只要接到地气就会活的。我回了家保险就好了。”“安心养病,别瞎想。”她的表情忽然又变得悲戚:“小梁,我怎么报答你呀?伺候你吧,又不能跟你走。送东西吧,我又是个穷光蛋。人说桃花湾的女人长得好,陪陪你吧,你又是个正派人。简直没有路。我晓得,公安局要跟你过不去。我晓得。等你以后受了处分,就到桃花湾去,我伺候你,你将来有了小孩,我给你引。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她的眼睛有些迷朦了。“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别七想八想,好好养病。公安局根本没有跟我过不去。”正说着,盼睛憋着江浙腔一声惊呼:“妈,公安局的!”桂花朝门口一望,“啊”地一声大叫,然后紧咬牙关,头重重地压在枕头上。梁厚民朝后一望,果然看见门口站着个警察,后面还有方达明和李光年。他站起身,怒视着他们,象要扑过去拚命。“你撞来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李晨晖挤过来一把将他拉出去:“冷静点!”李晨晖到底冷静,跑去叫医生。那位跟梁厚民争吵的护士本不耐烦,一见这位洋打扮的姑娘气势不凡,又见县委书记都来了,便知道自己撞上有来头的人,慌忙去叫医生。医生在跟一位五金公司的病人聊天,他想买部自行车。走廊里跑步声叮咚叮咚,运氧气瓶的小车吱呀吱呀,还夹着盼睛的哭声。梁厚民糊里糊涂被拽进了医生值班室。“梁书记,别见怪,我不是有意的。”梁厚民定下心来,才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年轻警察。这位警察是在鸡窝镇抓双喜的。“噢,请你原谅,我心绪不好。”“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警察笑了笑,但很勉强。“我姓冯,叫冯中华。”“找我什么事?”“现在谈……合适吗?”“没关系。”冯中华瞥一眼关着的门,压低声音说:“领导让我追卖木材的钱。”“双喜呢?”“领导说,只要把钱追回来,就放了他。”“要是追不回来呢?”冯中华没有回答。“小冯同志,”梁厚民有些伤心地说,“桃花湾人们的处境,你在鸡窝镇也看见了一部分,相信你能判断那些木材是怎么回事。一万多块钱,桃花湾在不久的将来是还得起的。可是目前,这笔钱对他们该多么重要啊!这个女人,不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吗?那个双喜,头天晚上就知道自己若是送木排就免不了要蹲监狱,可他还是去了。还有那些女人们……你去桃花湾看看吧,去了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冯中华点了点头:“我要去。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梁厚民想了想,见冯中华人很沉着,心里一动:“你去找春桃,把桂花的情况告诉她。另外,我走了,双喜在监狱里,双喜的朋友们初来乍到,我担心的是没个人顶住。我尤其怕桃花湾的男人们……”他一眼认出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冯中华略一沉思,伸出手来:“再见!”他俩去到病房,李光年正对医生作指示:“你们得对这位女同志负起责来,还得照顾好这个孩子。正路同志过一天还要来看她。”方达明作补充:“至于医疗费你们不用操心,到时候找我。我叫方达明。”梁厚民颇感吃惊。这个方达明,戏演得还不坏!窗台上一提兜水果点心,显然是区委书记送的。他在心里冷笑。县委书记回头说:“小梁,开会去!”他没有望他,说罢便走出门去。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方达明紧跟在县委书记后面。梁厚民六神无主,无所适从。开会,开不完的会!当干部就是开会!桂花这个样子,他即使到了会场,能安心开会么?后来还是李晨晖将他拉出了病房。“厚民,你去吧。这儿有我。”他发现她脸上泛着红潮,眼里闪灼着兴奋的光,生怕她又造什么乱子。“你在这儿照顾病人?”他疑惑地问。“我可以在这儿写稿子。”“什么稿子?”“我得为桃花湾女人们说句话,我得敲一敲某些人!题目我想好了,叫‘慷慨悲歌’,你认为如何?”梁厚民伤脑筋地说:“求求您,您还是安心照顾病人吧,我恳求您少惹祸,多帮忙。”“你快走吧,去听李书记开幕词。哼!你是从不惹祸的,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模样了吧!对不起,你少管我的事。快请走!”她将他推了老远,回到病房便关了门。护士见她的架子大得吓人,又见她从包里拖出一沓稿纸,不敢马虎,马上对病人细致起来。她可以蹲在病房指手划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