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桃花湾的娘儿们放排回来,象一群残兵败将,躺到**就起不来了。可是怪,这次干的事是桃花湾历史上未曾有过的大事,受的伤也是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大伤,却没有过去牙齿疼那样妈呀娘的叫唤。没听见叫唤,也没听见笑声,山湾的严肃也是前所未有的。只有马达的轰隆声和电锯的尖叫在空寂的山谷震荡,虽然声大且尖地叫着,仍觉得无所依傍似地不踏实。女人们睡了两天,身子越睡越疼,但她们还是抗拒着这疼痛爬下床来了。有的找伴儿去唉声叹气,有的给江苏来的客人送点儿菜,再不就在家闷坐。但有一点大家是共同的,那就是时不时地要望对面的山垭。如果眼睛是探照灯,那么那垭上成天有光束照着,直至鸡叫。她们度日如年,盼望梁书记归来!梁厚民牵走了她们的心,叫她们忘了哭也忘了笑。唉!怎么还不回来呢?他说三、五天一定回来。慢慢地,她们聚集到一起,找个看得见山垭的地方讲梁书记,讲桂花的伤,讲桃花湾的远景,讲双喜,讲木排……如果梁书记马上回来,他叫干什么,哪怕再苦再危险,哪怕身上还在疼,也一定马上去拚命干!她们都想干事!然而他不回来,也不知干什么好。当几个人在山垭上出现的时候,她们多高兴啊!不幸,那不是梁书记,而是出外搞副业的桃花湾的男人。他们回来了!女人们象老鼠见了猫,马上散开,赶紧回家烧茶做饭。男人回来了,回来得这么整齐,象是约定了的。他们回来会干什么?女人们隐隐感到有些不大妙。注意他们的神色,就更能看出他们有些来头不善。看见工棚,为什么没有喜色?听见电锯声,为什么无一词称赞?他们脸上象下了霜。几位江苏木工牢记着坐牢的朋友的嘱托,实心实意在桃花湾大干。他们住在喜旦儿空旷的大房子里,电锯电刨电凿都安在临时搭的大棚子内。桃花湾家家户户塞满了木材,松木、杉木、柏木、栎木、檀木应有尽有,也不知囤在家里干什么。师傅们有如见到了金矿。他们以为湾子里人心一般齐,于是哪里有木头就在哪里搬,全下成了家具料。如若做成家具,就会变成十倍的价钱,何愁桃花湾不富!再看看娘儿们,一个个长得粉嘟嘟令人难舍,他们越干越来劲儿。然而,他们料想不到,这些娘儿们都是有主儿的,她们主儿并不稀罕他们在这儿帮桃花湾发财。这天他们正下料子,几个象从灶里爬出来的男人出现在工棚,摸摸这,摸摸那,一边眨着狡黠的小眼睛。其中有个衔着旱烟杆,表情极为严肃的人。“喂,这里不能抽烟!”一个小师傅说。那人不理,径自反剪着双手,半眯着眼睛,象在研究什么,过一会儿,他居然伸出手去摸电闸。“哎,你不要命了!”那个小师傅吓坏了,跑过去拦住他。“老大爹,这是电,摸不得的。”那位“老大爹”瞥了年轻人一眼,伸出手去拉下了电闸。原来他知道那是电闸。电锯声由高到低,最后一声叹息,不动的,卡在一根木头中间,锯木头的两位一见情况有变,凑了过来。“你们——是哪儿来的?”“老大爹”眼睛从肩膀头望到地下,很严肃地问。码料子的小师傅见他这么一副酸相,也把两只胳膊一抱,拉起了吊儿郎当的架式:“我们从哪儿来与你什么相干?”“我是队长!”“老大爹”亮出了身份。“队长顶个屁!”“小华子,瞎说!”拉锯的是和双喜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他拉开了小华子,陪着笑给队长上烟,“队长,我们刚来,还没见过您的面。我姓何,叫何朋。他也姓何,他哥哥叫大华,他叫小华。这个呢,姓孙,和双喜是堂兄弟,叫多喜。您有什么尽管说。来来来,抽烟。”何朋撕开一包牡丹烟,恭恭敬敬递给桃花湾几个男人,接着摸出汽体打火机为他们点火。但他们舍不得马上吸掉,有的夹上了耳朵,有的捏在手里,让何朋白浪费了打火机里的汽。“队长您贵姓?”“王!大王的王。”队长的脸仍然紧绷着,威严得象山中王。“你们来,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随随便便就搭棚子,安电锯,乱锯木头,这怎么行!”“队长,您误会了。是双喜写信让我们来的,双喜又是梁书记留下的……”“梁书记也不能插手基层的事嘛!再说那个什么双喜是你们江苏人,谁让他在这里指手划脚的?这次盗卖国家的木材,把我们的人也整伤了,是谁的责任?我们桃花湾历来没干过这样的事!电锯不要开了!”王队长说罢,屁股一拍,扬长而去。小华子要拉他讲理,被何朋拦住了。“瞧他那酸臭样儿!”小华子愤愤然。何朋想了想,说:“今儿玩一天吧,看情况怎么发展。我们不是对他,要对得起朋友。”“是不是要塞给他几个?”多喜嘣出这么一句。“让他等着吧。”何朋笑着说。“走,上山!”山上有许多好东西:假山石、黄杨木、五彩鸟儿……都可以赚钱。他们上山了。队长王百通看着象五、六十岁的老大爹,其实年纪并不老,四十岁刚过。他的老婆甜如蜜三十来岁,看着象他的女儿。他出门几个月,苦巴巴地跟着一些包工头的屁股转,总算找到一些事做。这天他正跟几个同伴给一个屋基填土方,去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方达明。方书记是专门找他的,但方书记说,他是到县里开会,到处转转碰上的。碰上的也好,专找的他的也好,反正见面定有话说。“老王,出来多长时间了?”方达明声音亲切,说明他很关心。“两个多月了。”“没回去看看?”“没有。”“不要尽顾赚钱,忘了队长的职责哟!”“现在是什么时候?还队长!”王百通早忘了自己是队长。“不能这么说!”方达明严肃地指出,“财要发,但政治思想工作不能丢!回去看看吧,听说那些女人……”“女人怎么了?”王百通一听“女人”两个字就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方达明说一半含一半:“也没什么。你回去看看,没事就再回城来嘛。湾里该你负责嘛!”就这样,王百通回来了,带回一坛子酒,揣了三十几块钱,象得胜的将军凯旋。殊不料这次跟往常不一样了,三十几块钱在甜如蜜眼里失去了往日的份量。那女人瞥一眼桌子上的几张钞票,鼻子里很藐视地“吭”了一声。“出门几个月,挣三十几块钱,还神气!”甜如蜜睡在黑房的**,翻个身,将背对着丈夫,又哼哼唧唧起来。王百通老大无趣,笑骂着:“狗日的婆娘,老子吃哒喝哒玩哒,净赚三十几块,还嫌少?一坛子酒还值十几块!你他妈的赚一个来给我看看!”甜如蜜当真扔出几张票子:“老娘一天赚四块,你看看!”王百通酸溜溜地:“狗日的婆娘,老子几天不在屋,你偷食吃啦!”他想起了区委书记的话。甜如蜜咯咯发笑,又揉着肚子“哎哟”几声。王百通粗鲁地将她扳过来,厉声问:“说,是哪个野杂种?!”甜如蜜有意要气气他:“只准你在外头玩,就不准我在家里玩呀!”王百通一听泄了气。桃花湾的男人只守自己老婆简直是没出息。桃花湾的女人没几个干哥哥也不叫女人。王队长是有出息的,但他不希望老婆也有出息。老婆这么一回嘴,他心里不是滋味儿,却也没话可说。算了,反正他妈的都是那么回事儿。甜如蜜见丈夫不过如此,竟后悔过去太傻,没有接交几个男相好。但这次是假的,不能让他当作真的记在帐上。于是她把梁书记来桃花湾,双喜联系卖木材,桃花湾牵电灯等等讲了一遍。说起桃花湾的前景,这女人也免不了眉飞色舞;提起双喜和梁书记的厄运,也忍不住唏嘘不止,潸然泪下。然而,大千世界怪事多。当王百通得知老婆并非收的过夜钱,倒发愁了。他按住甜如蜜,扯下她的裤子,一口气在那平时舍不得打的屁股上扇了二十几巴掌,打得她杀猪似地大喊大叫,大哭大嚎。别说桃花湾穷,对于桃花湾的男人来说,好就好在一个穷字上。尤其队长王百通,讨的就是穷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