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湾的男人第一大嗜好是酒。不管再穷的家,那黑房里至少有一个常年不空的酒坛子。与其说出外搞副业,不如说去挣酒钱。一个萝卜可以下二两酒,这是他们的好本领。第二大嗜好,也许这名词安的不恰当,是女人。桃花湾的女人长得好,若是换个地方,绝对轮不上给他们做老婆。女人们头发长,见识短,自己不知自己的价值。因而把这些男人看得比山还重。男人们大多不希望自己老婆干粗活,让她们在家养得白白净净,伺候丈夫吃、喝、玩,得了。要什么精神明?要什么物质明?物质明了,越显得男人们无用、丑陋。这些娘儿们一吃好穿好,一个一个象孤狸精,不作践男人才怪!桃花湾远离现代明,没有电,也就听不见那些宣传,没有报纸和书,也就无人去了解世界,村子平平安安,房子黑咕隆咚,该多好!王百通离家几个月回来,甜如蜜一下子讲了这么多新鲜事,叫他吞不下去。如果大学生书记代替他占了几夜床,反正是露水夫妻,各奔东西,倒也可以马虎过去。可是那家伙没有这样干。人又那么漂亮。又喝了一肚子墨水,居然还能影响这些女人去冒生命危险!更有甚者,还来了几个江苏佬,又牵来了电灯,干起工业来了!江苏佬和大学生书记比桃花湾任何一个男人都体面,对女人们又是那么尊重,这无疑是一面镜子,让女人们比较她们的男人是些什么玩艺儿。王队长发气并非没有道理。他把老婆打了走出卧房,堂屋里溜进来几位丑丈夫。大家都有些不平哩。来者无非张八李九王老十,一群表面忠厚却惯会背后煽风的角色。他们也听了老婆的讲述。“王队长,江苏佬跑到我们这里赚我们的钱,你也不管管!”“现在越来越不象话,隔几个省,跑这儿来做生意!那个电锯子我们自己不会开?”“他们欺我们老实!”“连出嫁的女人也带着男人跑回来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桃花湾没他们的份儿!”这几位是上门女婿,说话不硬,唯有王队长是桃花湾出生的,所以他们现在一口一个王队长,十分巴结的样子。王队长不负众望,跑去拉了电闸。他知道梁书记要倒霉,也知道双喜成了罪犯,因而无所畏惧。他要维护自己在桃花湾的权威。他忽然开窍,明白了方书记要他回家的意图。对,我是队长,得管!从工棚出来,远远望见对从对面山岗上下来一个警察,正往这边走来。他管住几条叫唤的狗,在坎边等着。他断定这位警察的到来对他有利。果然,警察过来就问:“你们这儿谁是干部?”“我是队长,姓王。”“我是公安局的,叫冯中华。”“有事吗?”“春桃在家吗?”“在。先去我那儿坐坐。找她什么事?”冯中华不正面回答,径自打量着工棚,慢慢踱过去,观察那些已下好的料子。“谁在这儿开机器?”“几个江苏佬,没我们区政府的手续。”“人呢?怎么没干活?”“是我叫他们停下的。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干起来了。”王百通拿冯中华当自家人。冯中华没表示意见。“春桃住哪儿?”“那,这排房子后面的那一幢。”王百通有些遗憾,“我领你去吧。”三十七春桃在**睡了两天,雨过天睛,她的病体才有了好转。她没在屋,独自出了门,在河边和菜园间的小路上徘徊。这条小路是她和梁厚民走过的,她走了一趟又一趟,回忆着当初的情景,咀嚼着当时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时候,桃花洒下了满地,铺满了整条小路,如今路旁长着油绿的青草,草中开着黄黄的苦菜花,菜园的篱笆上吊着牵牛茶和南瓜花。走过千百回的毫无特色的小路,现在处处都充满了情义,如此牵人情肠。她走过去,又走过来,眼睛时时要望望对面岗上的山垭,希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然而,一遍又一遍,她终究失望了。梁厚民不回来,双喜被抓走了,这时候却又回来了那些男人们。她知道免不了要出事。电锯停了,她望见是队长干的,却不敢走拢去了。不怕官,只怕管,她不敢和他较量。她望见一个警察和队长往她家走去,知道是找自己的,便往回走。她希望警察在找她麻烦的同时能告诉她梁厚民和桂花的消息。警察和队长先她一步进屋。她走进门,一望客人,不觉脸上一阵发烧,心头一阵慌乱。“啊,是你!”冯中华也感到意外。“在鸡窝镇怎么没看见你?”“那时候我不是你注意的目标。”春桃有些挪揄地说。“坐吧。”王队长:“你们认识?”“见过一面。”冯中华遮掩过去。春桃妈忙乱地送来了茶。家里有客来她就高兴,尤其是吃国家粮的。“春桃同志,”冯中华把“同志”说得特别重,“你们的木材卖了多少钱?”“一万五。”王队长脑袋里象响了一声炸雷:“什么什么,你们得了一万五?好嘛。”冯中华瞥了他一眼,继续问:“钱呢?”“用了一大半,还有几千。”“能不能如数退出来?”春桃沉默了。冯中华强调说:“领导要求退回款子。”春桃还是不回答。如数交出去等于桂花的血白流了,双喜坐牢白坐了,梁书记的心白操了。“不行!门外响了一下,冯中华抬眼一望,只见太阳将几条人影投在门坎上。显然有人偷听。再望队长,但见他两眼凝视着脚下,正想什么心事。他笑了一下。“老王,你去忙你的吧。”王百通惊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哼哈几声,站起身走出门去。一出门,门外的几个男人便围上了他,边跟着他走边打听新闻:“怎么,这娘儿们又跟人搞啦?”“会不会弄去坐牢?”“胡说八道!”王百通骂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他们卖木材一万多块钱!”“钱呢?”“不见了!”“不行!要她拿出来!”王百通拦住他们:“别嚷!还摸不清钱在谁手里!桃花湾的木材钱,不能让警察拿走,更不能揣在婆娘怀里!我们要是有一台手扶拖拉机,搞什么副业不行?”“就是就是!”几个男人兴奋了,激动了,跟着队长跌跌撞撞。大家都在心里掂量一万多块有多重。等他们一走,冯中华和春桃都陷入了尴尬中。他们一时间都觉得没有话说。年前的夏天,在县公安局里,冯中华接待了省城来的一位女警察,她身后带着一个女青年。“她是你们县的,这是材料。”女警察随身带着几份材料,“我到你们地区出差,领导让我把她送回来。”材料有一份是人贩子的交代,有一份是姑娘写的检讨,有一份是询问笔录。姑娘名字叫唐小妹,本县xx区人,高中毕业。据她交代说,她是自愿跟人贩子走的。人贩子跟她在旅店同宿时被抓获。她的检讨中,跟一般犯罪的人一样,写思想根源时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怕艰苦”,“不安心农村”……等等。冯中华鄙视这种人,恨这种人,自然没有好颜色,也没有好言语。“高中生,干出了这种下作事!你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格?有没有一点儿尊严?你别以为判刑的都是男人,就可以无所顾忌,我们县的脸面都让你这样儿的人丢尽了!……”后来,是另一个同志将她送到区里。不想时隔一年,他们会在这儿见面。看看这里的环境,想想桃花湾发生的一切事情,冯中华迅速推翻了一年前的认识,不觉对当时那番话有些后悔。回忆当初的情况,姑娘态度似乎很硬,什么话也没有说,是一副豁出去了的劲头。原来,她有难言的苦衷啊!“春桃,”他想起了梁厚民的嘱托,“梁书记让我告诉你,桂花在医院里,情况还好。”“梁书记?”这名字有如一股清凉的风,平息了姑娘心中的烦燥;它又象一根纽带,连结了她和这位警察的思想感情。她打量他,似乎他身上有梁厚民的影子和气息。“你见着他了?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