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回家已是鸡叫二遍。走进门,她两腿不住地打颤,身上一霎时冒出了冷汗。她踉跄着扑上床,躺下去就起不来了。胸口乱蹦乱跳,脑袋嗡嗡作响,口也干得厉害。她并非受了王百通的惊吓,而是被自己吓着了。一万五千块的欠帐,一个厂的老板!老天,简直是开国际玩笑!她扯起被子捂住头,任凭身上大汗淋淋也不敢将被子打开一只角,仿佛一万多块钱和一个工厂变成了魔鬼等在床前,有个缝隙就要往里钻。天亮了,稻场里来了许多女人,一个个地擤鼻子,揉眼睛。可怜的女人们,昨天挨了丈夫的打,今天又来为丈夫求情。她们认定春桃是法定的负责人,只有她才能在警察面前说话。春桃妈热情地招待客人,却把女儿的房门紧关,不让任何人跨进一步。这无疑抬高了春桃的身价,增加了小房间的神秘感。一群人又吸引了另一批人,关心“厂”的人。山里的活儿反正象橡皮筋,松也松得,紧也紧得,平时谁家发生屁大一点儿事大家都要去凑热闹,何况要办“厂”!桃花湾仿佛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人们的心神都牵在那间紧团着的小房里。工厂、工资、工人、厂长……这些陌生的名词儿把桃花湾人的脑袋给搅昏了,而有些从未活动过、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脑细胞又给搅活了,各自在脑袋里勾画未来景象的轮廓。那个警察说了,春桃办厂受法律保护。也就是说,这个厂是真的。大家等着春桃露面。春桃不露面,也睡不着。无论她怎样努力,也难以进入梦乡,说不想,却偏偏要想,那未来世界的幻景老在她眼前晃动,折磨得她痛苦不堪。她恨自己没能耐,一件事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估计不要多久就会被折磨死,想哭又没有泪,于是,就砸脑袋,揪头发。**的垫单被揉成了一把腌菜,湿漉漉的,皱巴巴。她的老妈过一会儿就从另一个溜过来,不是说这个来了,就是说那个来了,问她让不让人家进来。老大妈颇似一个会办事的秘书。“叫她们滚!”春桃烦燥地大叫。到了傍晚,老妈又进来了:“春桃,那个姓何的江苏佬又来了,说有话对你说。““怎么‘又’?他来几次了?““这是第三回。”春桃一想,反正睡不着,便说:“等一会儿,让他进来。”“好,好!”老太婆忙忙端过早准备好的洗脸水。女儿一下床,她就赶紧叠被子。春桃梳过头,发现脸苍白得骇人,眼圈儿成了黑色。不过,这张脸经过昨夜一场舌战,似乎变得更加坚毅。她梳好诚意,整好衣衫,对妈说:“让他进来。”何朋进来了,双手抱着用木板钉成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棵别致的小松树。这家伙模样儿挺斯,脸上成天漾着笑意,任何事都不会惹他发怒。春桃一见这棵老树蔸上的小松树,顿觉神清目爽。显然这是他们在后山上挖的。她不得不佩服这几个江苏佬的聪明。“送我的?”她问。“送给厂长呀!”何朋的江苏话很好听。春桃脸一红:“你看我能当厂长?”“能,还挺有威风嘛!”“唉,我昨夜是昏了头。”“不,是必然趋势。”“是吗?”“当然是嘛!”春桃忽然意识到他是来献计的,不觉后悔躺在**一天,让人家见不着人。“我的头疼,让你跑了几趟。”“行呀!少会客,多想事,应该这样。”他的涵养深得似乎没有底。“你有什么主意?”“我给你带来几本书。”何朋从裤口袋掏出几本杂志,封面上赫然四个大字:企业管理!春桃咯咯笑起来:“企业在哪儿啊?”“会有的。”“有了才谈得上管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有。”何朋笑笑:“这简单。”他左右瞄瞄,发现房里没有椅子,两人都站着。春桃这才想起连起参政的礼貌都没讲,忙叫妈:“妈,有椅子吗?”老妈已经提着椅子端着茶壶来了。她摆上茶,十分懂事地出去了。“你有什么主意?”春桃开门见山地问。“办厂无巧,掌握两条,人才和信息。我也是刚学懂的。”何朋表面谦逊,没有双喜那么咄咄逼人,肚子里却装满了东西。他谈话和颜悦色,四平八稳,说出的话却极有份量。他象一位启蒙老师,娓娓道来,“没有人才,就设计不出高标准的东西。这是就这个小厂而言,大厂当然还有管理人才、财会人才,甚至外语人才,那些跟我们不搭界。我们这里最需要的是技术人才。这一点暂行不用愁。我们几个技术不太高,也可以对付,你放心。你收一些工人,要桃花湾的工人,来听我们安排工作,我们就会从中观察他们的好坏。这些人懒散,不会干细致的活儿,这不要紧。我们会让他们卖力的。再说信息。就我们来说,信息就是行情。不了解行情会吃亏的。这一点目前也不要紧。我们在外面有些老关系,货物销得出去。今年还一万五千块的帐没多大问题。问题是以后。我有这么几点想法,看你同不同意……”春桃递给他一杯茶,为的是让他歇歇。他喝了一口,继续说:“第一点呢,这里太闭塞,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变成聋子瞎子,跟外界断了联系。因此我建议首先订几份报纸,虽说迟两天,总比没有好。我发现这一带都不重视报纸广播。其次呢,你不是还有几千块钱么?我建议买一台彩电。邻县的转播台就在那边山顶上,正对着这边,地势极好。我们的多喜和小华子特别爱看。这样,稳了他们的心,也可以掌握当天的情况,还可以开开桃花湾人的眼界。当初双喜给我们写信时说了,梁书记的意思也不过是想让桃花湾人接触一点现代明。电视机可以做为工厂福利设施的一部分,找一间大房子。第三呢,鸡窝镇是个市场,要想办法打进去。它的流动人口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不要那些人买,只须那些人看,就够了。在那儿设一个点有无穷的好处,跟外界通信通电报就方便多了。现在有合适的人:福旦儿姐。她跟熊家还有官司,我们帮她打。或者把那个老太婆争取过来。熊大魁坐牢去了,只剩他老妈一个人,只要照顾她,就可以争取到她的房子。“剩下的一点是资源。桃花湾正因为闭塞,才有东西可挖。譬如这棵小松,如果放在大城市,配上个好花盆,至少卖十几块钱。每家每户塞那么多木材,不知囤在家里干什么,他们重视松木、杉木,却把别的木头当柴烧。譬如桑树、檀树、老桃树、柳木、甚至还有黄杨木,都没有当一回事。恰恰相反好这些木头正是做上等家具的好材料。尤其黄杨木,是木雕工艺品的好材料。等到今冬三九天,就可以砍许多回来,山上简直太多了。山上还有红藤,剧团演戏用的刀枪都用它。此外,几个山洞里有许多好石头,可以做假山的。一些树蔸,可以做许多好盆景。还有数不清的花……所以说,桃花湾是块福地,这对你极为有利。我们跟外面有合同,想做一些家具。昨天夜里,我在喜旦儿房里发现了一件好东西……”“什么东西?”春桃听处入了神。“昨晚他们不是整喜旦儿和你吗?我第一次进那卧房,看见她房里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虽然旧了,做工却那么精巧。恰好有个人曾我跟我念叨过,现在许多名胜古迹整修,那人在负责修一坐古学堂,里面差全套的古桌椅。因为没好木头,我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我可以马上跟他取得联系,包下他的房内家具,那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你看怎样?”春桃有如小儿听童话,心神随着何朋进入了奇妙的童话世界。这一问,使她回到了现实中。她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智,不得不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无知,她想了想,问:“现在,第一步,该干什么呢?”“找警察去。让他帮政府机关备案,正经八百把厂名字打出去。再雕一个公章。到银行立个户头。另到司法公证处办个公证,以求得法律保护。还得跟保险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