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那么勇敢,怎么今天这么悲观?”“昨天,糊里糊涂地。”“不是糊里糊涂,我看出来了,”冯中华诚恳地笑着,“你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走吧,进去谈谈。”梁厚民住过的房里亮着灯,桌上摊着梁厚民的笔记本。“他们呢?”春桃问。“谁?”“王百通他们。”“在隔壁房里想问题。”冯中华沉着脸说,“光昨夜他干的这一手就可以判他七年以上的徒刑!真野蛮!”春桃苦笑了一下:“如果认真追究起来,我们这些人都是有罪的。也许过几年,这里会明一些。”“是啊!”冯中华翻着梁厚民的本子,“我认真看了看梁书记的笔记,懂了很多问题,也弄清了一些事情。桃花湾是该变一变了。我压一压他们几个,是怕他们以后跟你为难。明天我就走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办的吗?”“明天就走?”“我该回去了。”“我还想请你帮忙出出主意呢。”“你比我有才气,我看出来了。你会干好的。干吧!你们厂叫什么名字?”“还没想好,叫……叫桃花湾竹木工艺家具厂吧。唉!”“你们会干好的。我去区里、县里帮你们立个户头,雕个公章。你们有人在城里吗?”“我们让菊香进城,去看看桂花。”“那好,我让她带回来。”“那——打条子的事?”冯中华沉默了。他读了梁厚民的笔记,桃花湾过去发生的一切好象他亲身经历似的,是非界限已经一目了然。那一百多立米木材如果不被发现,终究要烂掉。他沉思半晌,说:“不打了,我回去如实反映情况。”“还是打吧!”春桃的呼吸不匀,长舒一口气,“不过我不能打一万五千块,打一万吧。那五千块作为我们的操心费、工资、和桂花的医药费。这个官司该我们和县林业局打。”冯中华赞赏地一笑:“说得好!就这样吧。你不给梁书记写封信?”春桃的心头一阵慌乱:“写,我马上写。”“好,你去写吧。我还要跟他们谈一谈。”春桃回了家,提起笔来,不觉心慌气促,难以落笔。多少话啊!却无从说起。她坐了好半天,只好披件衣服走出了门。月亮已经偏西,山湾笼罩着薄薄的雾霭。她望月亮,那月亮变成了梁厚民沉静的面容。四十二早晨,李光年刚跨进办公室,孙主任就递给他鼓囊囊的一封信。孙主任的神色颇为严肃。“光年同志,您看看,省报转来的。”李光年抽出来一看,不觉神色陡变。这是李晨晖写的稿子,洋洋万言的长篇通讯,标题是:慷慨悲歌。另有一个副标题:来自桃花湾的报告。他不及细看,匆匆扫了一下末尾,有几句话仿佛锤子砸在他的心上:“……县委书记李光年当初上任立了军令状的,‘三年之内平反全部冤假错案,三年之内达到无落后村。不达目的,就地免职!’话说得多好啊!然而,三年早过去了,立军令状的时髦也已经过去了,事实又怎么样呢?桃花湾女人们的遭遇作了回答。更令人气愤的是,梁厚民和双喜分明是功臣,而不是罪人,这位县委书记却让人收集材料,罗织罪名……他马上要升了,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诺言……”他气得手发抖,信封在颤抖中掉了来几张照片。一张是他见过的,一群女人在水中推拉木排。另一张他没有见过,几位警察围在双喜和喜旦儿周围。旁边有几行字:“面对这令人心酸的情景,人民警察也在思索:”为什么?“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把这张照片给公安局老姜看看!”说罢,他扔下照片,把材料装进件包,走出了办公室。往哪儿去?各区分组讨论,他去方达明那个组。他们在招待所里。他去的时候,里面正在讲笑话,看见县委书记,一张张笑脸严肃起来。“讨论什么?”他坐下来,笑着问。“还没开始呢。”方达明说。“快九点了,还没开始?”没人回答。他左右望望,还差人。“小梁呢,怎么没有看见人?”“可能又去医院了吧?”“他没跟你们讲?”方达明:“他没跟我们住一起。”“住在哪儿?”“跟那位姓李的住在那边境证201房间。听说他们还没办结婚手续……”“不象话!”李光年借机发火,他问方达明,“你怎么不跟他当面讲讲?”方达明知道自己上不去了,不硬不软地顶过去:“小梁同志是您提拔的,有些话只有您讲才合适。我?怎么好讲呢!”正说着,梁厚民气喘吁吁地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李光年受了方达明的顶撞,犹如火上浇油。他等梁厚民坐下,阴沉沉地问:“你去哪儿了?”“医院。”梁厚民揩把汗,“桂花情况不太好,昨夜……”“你是来参加开会的,还是照顾病人的?”梁厚民这时候才发现气氛不大对头,愣住了。李光年忽然思泉涌,滔滔不绝地训起话来:“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区的党委副书记,或者,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员,一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开党委会,你不参加。县里通知开会,你根本不理睬。如果每个党员都象你这样为所欲为,党组织还叫什么党组织?桃花湾比起先进地区有差跑,这不假。但是真如你们所描绘的那样穷得没油盐了吗?你到那里去,究竟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还是要用它当材料达到个人目的?如果要解决一个实际问题,你就决不会不相信党组织。中国农村正在发生天翻地覆地的变化,是政策的威力,还是哪个包青天的作为?你背着党委跑到桃花湾,盗卖国家的木材,跟女人勾勾搭搭,挑动人家家庭不和,玩弄无知女人的感情;到县里开会,你不跟大家住在一起,跟小李没办手续就同居;你还象个党员干部的样子吗?从今天起,不准再去医院!搬到给你安排的地方住!散会以后不要走,留下来向纪律检查委员会谈清楚!”简直是当头一棒!梁厚民止不住脑袋一阵晕眩。真是冤枉之极,他仅在李晨晖房里过了那么一夜,这几夜都是在桂花的病床前度过的。桂花无亲无戚,她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老以为他要被公安局捉走,他不在身边她就不能安睡。他瘦了,脸上黑惨惨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样子颇象睡眠不足的新婚丈夫。他欲哭无泪,欲辩无辞,眼前模糊一片,耳朵呜呜发响,浑身被汗湿透。李光年还在作指示:“……因此,我们在选拔干部的时候,知识和年龄仅仅是标准之一,但决不是唯一的标准。这里是有教训的。不能仅看他有凭,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人又年轻,就一定能担负领导工作。重要的是看他有没有组织观念,能不能受组织的约束……”这些话断断续续飞进梁厚民的耳朵,他听出了书记的弦外之音,是要把他作为反面教材。他的脑袋渐渐清醒,本来可以当面反驳,但又一想,反驳纵然可以为自己澄清一些事实,却有什么用呢?算了吧!他只担心桃花湾的情况和桂花的病。只要这两点解决了,那么他受怎样的处分都没关系了。他摸出一支烟来。烟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情绪马上稳定下来一。他琢磨着,书记为什么忽然发这么大的火?仅仅因为他迟到了?方达明背后说什么了?好象这两点还不足以让老成持重的县委书记发怒。一定别有原因。他小心地望望县委书记,只见书记面前的手提包倒着,提包口被厚厚的一沓稿纸撑开着。那沓稿纸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般行政干部都用横格材料纸,而方格稿纸是搞写作的用的。那又白又硬又厚的稿纸不是李晨晖用的吗?绝对没错,“xx地区创作组”几个字还分辩得出!混帐!——他在心里怒骂李晨晖。李光年气出得够了,说声:“你们接着讨论吧。”提起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