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我以前等于凑热闹,解决不了任何实际事。现在我冷静下来了。但我没打退鼓,我还干!赵书记走了,我去找他……春桃的信我看了,她的感情是真挚的。你得想法去一趟。你的安慰可以让她产生力量。只要她干出成绩,我们就有了主动权,我们就好说话……梁厚民读不下去,一把扔了老远。这个家伙是个糊涂蛋,她说冷静了,实际上过去也无所谓冲动。她兴致勃勃,上蹿下跳,根本没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后悔动员她关心桃花湾。如果不理她,任她去编造“凤凰飞进农民家”之类的小说恐怕还要好些。然而信中有一句话却象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桂花可能不行了……”他顾不上多想李晨晖,也顾不上吃和洗,迅速跑出门去。李晨晖其实没有走,正躲在隔壁奋笔疾书。四十五主治医生也没顾上吃晚饭,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焦躁地等着梁厚民。梁厚民一到,医生象见到救星似地抓住了他。“我的天!你可来了!”“怎么了?”梁厚民大吃一惊,就要往病房跑去。“等一等,到这边坐。”医生拦他到值班室,将他按在椅子上,徐徐说道,“我想告诉你,尽管我办法用尽,也没办法留她了……”梁厚民象中了雷击,痴了。桂花,兴致勃勃向往着新生活到来的桂花!……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挪动着僵硬的双腿,摸门,却撞在墙壁上。“站住!”医生严厉地一声低喝。他听着象马丁山的声音,吓了一跳,站住了。神态也顿时清醒过来。“你这副样子不能去。”医生扳着他的肩,“她现在正清醒,自己感觉要好了,正高兴地跟她家乡来的人讲你。她的时间不多了,你得象没事似的跟她去坐坐。听见吗?”象没事似地!老天,怎么装得象?……但他还是点点头,走了出去。病房并不远,出门就望得见那扇门。然而却象渺茫的地平线,两条腿老是打颤,望得着却走不去。他想起了桂花对他的一片痴情,想起自己还怒斥过她,想起她爬上木材堆,想起她的歌……她在浑浑噩噩中生活得蛮好,他却将她唤醒,落到这个下场……在一刹那间,他痛悔自己不该去管那份闲事,把这么个好人断送了。如果死神那里能走后门,他情愿自己去死,把她留下来。她,桂花,一天舒心的日子都没过啊!她给孩子剪裁的衣服,还等着领孩子回去试穿啊!……走到病房门口,他听见了桂花和盼睛的笑声。他手扶着墙壁,颤抖着衔上一支烟,点火时,那火柴老是划不燃。桂花不知怎么听见了划火柴的声音,并且知道是梁厚民。“盼睛,梁叔叔来了……”盼睛跑出门,见果然是梁叔叔,嘻嘻笑了。梁厚民进去,发现桂花靠枕头半坐着,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潮,眼里闪耀着光彩,嘴唇红润了,笑吟吟望着他。菊香守候一旁,正陪她说话。“你睡没睡?”梁厚民后悔没买点儿什么来。他点点头:“睡了,睡了半天。”他不敢望她。那副动人的模样,分明是回光返照。“过来坐,”桂花动了一下。他只好坐在她的身边。她打量他好一会儿,说:“你瘦了。”他强颜欢笑:“我本来就长不胖。”“胡子也该剃了。”“唉,他们……说我太年轻……”她的手抚摸着他汗湿的衬衣,叹了口气:“唉,开初我不会洗的确良,用开水烫,都把衣服烫坏了。这下我知道怎么洗了。等回去以后做几件好的。”她象个妻子,又象个大姐,总把他看成自家人。“好,好,我也给你做一件……”他的心头猛地一阵**。他想起了送终的衣服。“小梁!”“嗯?”她握着他的手:“这些天把你累坏了。”“你又来了。”“你听我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间房里,看见那门口有几个字,反着,我那天问护士:‘那门玻璃上写的几个什么字?’护士说:‘危重病人!’从那起,我就害怕。大白天我也怕。我假说是怕你被捉去了,其实,我是害怕……”梁厚民苦涩地一笑。其实他知道她是害怕。“你别笑我。咦,你的烟没燃。我给你点,火柴呐?”他把火柴拿在手里,眼睛注视着那一明一暗的火苗。“丢掉,烧手!”他拉过她的手,不让火掉在被子上。火柴掉地,还在燃。她得意地笑着。“我接着说。我一个人住这房里,老是怕。怕死人,怕鬼,说到底还是怕死了。我是个怕死鬼,打仗我肯定是个逃兵,幸亏不打仗……”“真打仗你也不会是逃兵。”菊香说。“就是嘛!”梁厚民安慰她,“你在木排上救了春桃,不跟打仗一样?你怎么会怕死?”她怔了怔,认真思索的样子,半晌,她笑着点点头:“也是,我不会当逃兵。可是那几天我老怕死了。你不在,我就慌张,我要你陪着我。半夜不敢睡着,睁开眼,见你在我床边,我才放心。我晓得辛苦你了,可又不敢放你走,也怕你走了。我只是在心里说,等我好了,你就安安心心睡他十天半月,我一定不眨眼地陪着你……唉,这下好了。”“你放心,我还来陪你。”“另外呢,我的确也为你操心。我晓得,他们要整你……”“别瞎猜。”菊香轻轻对他说:“她晓得了。”“有谁来过?”他暗吃一惊。桂花又抓住了他的手:“看你急的。你放心,没事了。下午来了两个人,说是什么会的……”“是纪律检查委员会。”菊香补充。“他们让菊香和盼睛出去,说要跟我单独谈谈。你猜他们问什么?问我是不是在你**睡了?问我跟你同过床没有?我说没那回事。他们又问你在桃花湾跟别的女人有没有关系?我又说,我们桃花湾谁都可以证明:没有!他们说,没有就好。他们还记了,还让我在材料后面按个指印。你看!”她举起食指,上面有鲜红的印泥。她咯咯笑着,在梁厚民手心按了一下,按处印下了清晰的罗纹。原来她保护着这点钱泥。梁厚民忘情地抓抓的手,掏出手绢,细心地擦去了她手指上的红迹。她不动,静静地享受着他给她的这点儿慰藉。但梁厚民却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慢慢往下滑,那手也慢慢捏紧了他的手绢。她的袖子往上捋起,他发现她瘦瘦的胳膊上显现出条条青筋,肘弯处好多针扎的红点。他握着她的手转过身来,只见她的衬衣随着身子的下滑而翻卷着,不多天前还饱满了**现在耷拉着,曾是丰腴的胸现在看得见肋骨,一块块被木排碾伤的地方结着硬壳。他给她扯下衬衣,手触着腹部,也感觉到创伤的疤痕。她仰望着屋顶,眼里淌出了两行泪。“小梁,”她轻声说,“我要好了,你的事又还没完……我等着你,等你的案子了结了,我们一路回……菊香讲了,我们那儿有了电灯,做鞋不用煤油灯了……春桃给我带那么多钱,我对不起她……我那天唱的歌不好……我想好了,想好了一个好歌……”菊香一声抽泣。她象打摆子似地浑身颤抖,捏着鼻子,拉了盼睛往外走。“盼睛,跟我去街上买双凉鞋……”梁厚民感觉到桂花的手越来越紧,紧得让人害怕。“捉紧点儿,好冷……”他将被子拉齐她的脖子,腾出一只手给她塞紧。她的脸在变色,她的眼睛在散神。医生和护士进来了好几个。桂花可怜地望着他们,眼角淌出了最后一滴泪。“桂花,桂花呀!……”梁厚民忘情地扑倒在她身上,失去了自制,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