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梁厚民却对个会没有印象。按说,党内职务应在党代会上产生,政府领导应在人代会上产生。这个会既非党代会,亦非人代会,却把党内外的县区领导班子来了一番调整,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这些问题仅在他脑袋里闪了一下。他的心神还沉浸在桂花的死上。如果想了什么问题,那就是桃花湾。桃花湾被他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没有某些人那样的气魄,心安理得地不去想它。快出招待所大门了,他蓦地发现从另一个门里出来了李光年。他想躲开,但来不及了,李光年发现了他,向他招手。他只好迎过去。“怎么,听说桂花死了?”“唔!”“来,来,我刚才还跟他们说你的事哩!”李光年态度极和蔼,亲切地抚着他的肩。“孙主任想请你到县委会来,他没看见你吧?”“没有。到县委会干什么?”“呵!”李光年笑着摆摆头,“他们说现在农民好了,工人好了,商业也好了,就只干部们可怜。他们想办个,叫什么?叫……对了,叫‘县委机关咨询服务公司’,卖点儿电器什么的,想让你当经理呐!”梁厚民的脸又**了几下。好嘛!县委会“干部可怜!”,“农民好了”!“卖点儿电器什么的”!一投资至少几万,哪儿来的?为什么他们不去桃花湾看看?为什么李光年容忍这种建议,却对桃花湾那么麻木?“嘿嘿,官与民争利,主意不坏!”他鄙夷地笑笑。“就是嘛,乱弹琴!”李光年进退自如,“别理他们。”梁厚民恨不得说,桃花湾干起来了倒希望你别理,为什么你要理?但他不想跟他多说。“我回地区几天,回来以后我们再谈。”李光年的手离开了对方的肩,“你回去休息几天吧。”“光年同志,”梁厚民终究忍不住,“不管你怎么批评我,那都不要紧。我请求您正视一下桃花湾的情况。您只要一句话,那里的情况就会好得多,强似我拚命上蹿下跳。他们盼望领导的支持啊!”他几乎是哀求。提起桃花湾,老书记就有些不愉快。李光年既然开头就没支持,现在更没必要去管。哼哼!谁叫你当初不这么跟我说话?他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好吧,这件事等我回来以后再说。你先回区里休息几天。”“我想去桃花湾。”“你还去?”李光年感到惊讶。“有人死了,有人坐牢,全因为我开了头。我欠着那儿的债。”“好,去看看也好。就这样。”李光年跟小梁拉拉手,走了。梁厚民等县委书走出了大门,这才跟着出去。他要去见坐牢的双喜。在公、检、法、司四家大院门口,他碰巧遇见了冯中华。幸亏小冯帮忙周旋,法院才给他这个与犯人无关的人办了接见手续,通常只准犯人家属接见的。他拿着那张通知单,走进了监狱的高墙,看守所长接了通知单,让他等在接见室,然后走了出去。他没有进过这神秘的地方,也不知犯人关在何处,很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那扇门。他猜想双喜一定是满面沮增值,蓬头垢面的,不想过不会儿,双喜笑嘻嘻地出现了。他被剃成了光头,脸胖了些。也许是浮肿。梁厚民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人家。双喜劈头就问:“梁书记,电通了吗?”“通了,当天就通了。”梁厚民蓦地意识到,今天说话得字斟句酌。“我那几个伙计干得怎么样?”“很不错,有几下子!”其实他连那几个的面都没见着。他掏出烟来,问看守,“能押烟吗?我说他。”他指双喜。看守犹豫了一下:“抽吧。”双喜点燃抽了一口,头有些晕眩,他摸着头,笑了:“坐牢好戒烟。我那几个朋友是有本领的,一万多块,咳!小事一桩,他们不用多久就可以赚回来。这么点儿事还判我半年……”“什么,半年?”梁厚民大吃一惊。“噢,你还不知道。昨天判的。”梁厚民勃然大怒:“不行!凭什么要判?我们上诉!”双喜却摇头不同意:“算了吧。半年时间好混,秋末冬初我就可以回去。”“不,这是政治生命……”双喜嘻嘻一笑:“梁书记,算了吧。只有你们拿工资的才把这些事看得那么重。喜旦儿是贫下中农,依靠对象,不照样被人家拐卖了吗?您若真对我好,那我就求您在桃花湾干。喜旦儿她们金贵起来,这是您的话,我就高兴了。她还好吗?”“好,好……”他琢磨着他的话。“桂花姐好了吗?”“好,好了……”他的心头一阵刺痛。“梁书记,就这么说吧。”双喜见梁书记情绪不好,以为他为他难过,便很轻松地说:“您不必为我不好受。我在里头横直是做木匠活儿,干部们也没把我当犯人看。我在里头住几个月,将来给您那口子提供小说素材,好不好?”梁厚民无言以对。双喜对生活的态度跟他不一样,他不知自己对还是人家对,但有一点,他感觉到这个囚犯比他更有生活的勇气,对灾难的应变能力也比他强。是的,得回桃花湾去,拿出勇气来干点儿事,其他的都不考虑。既然人家坐牢都不在乎,那么他还怕什么?他猛站起来:“双喜,你说得对,我马上去桃花湾。喜旦儿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好的。”双喜并不挽留,站起来相送:“那您就快走吧。告诉喜旦儿,我很好。”梁厚民跟他握手告别。出了监狱,他买了几个包子,边啃边去县车站买票。下午还有一趟车去他区里。他急匆匆往车站大门里钻,跟一个人的拐角处撞个满怀,定睛看时,原来是李晨晖。“你这家伙,怎么在这儿?”他奇怪地问。李晨晖揩揩汗,舒了一口气:“看见你提包走了,我就追,还以为你搭车走了哩。”“你没回去?”“准备回去,走到车站又改了主意,又回招待所,住你隔壁那间房里写稿子。”“什么稿子?”他不觉想起了双喜的半年徒刑,焉知不是她帮的倒忙!“我终归不服气,再写!”他跟她已经无话可说了,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要走了,你往哪儿走?”“我的稿子也写好了,发走了。”“回地区去?”“不,我还得为双喜呼喊……”“呼喊个屁!”梁厚民很想给她一耳光,“如果不是你呼喊,他会判刑?”“什么,判了?”李晨晖目瞪口呆。梁厚民冷笑道:“你的呼喊一不值!”李晨晖傻呆了半天,忽然自顾自地笑了。“你冒什么傻气?”“我想起你说的,想做个强者不容易。”梁厚民蓦地发现她也很可怜,也不管有没有人,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这是正常的,别伤心。”“伤心?没有的事!”她柳眉倒竖,又恢复了她的男儿气,“我还没倒下,输赢还没定!本来想眼你去桃花湾的,不去了!喂,你多保重,我没尽到未婚妻的责任,以后补吧!”说完,她一阵风似地飘走了。梁厚民想追,但高音喇叭喊叫,车快开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也感到,自己没有尽到未婚夫的责任。他也在心中说:请原谅,以后补吧!四十八桃花湾今年的夏天格外妖娆。一连十多天的好天气,使得满山葱绿一片,那绿色的世界里夹杂着各色山花,将桃花湾整座村庄团团包围着。男人们一个也没有外出。形势发展太快,搞副业的全部涌向县城,卖力的活儿也难以抢到手了。因此他们不得不把视线转向春桃这个丫头,转向这个丫头要开办的厂。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领工资,这滋味儿是不好受的,但舍此又没有办法。他们一边等候着她把那块工厂的牌子挂出来,一边又巴不得再来一场分浮财的革命。反正大家心里都说不出个酸甜苦辣。挨了丈夫的打,被丈夫管死了的娘儿们,不知不觉又慢复活了。经过一场风雨波涛的洗礼,她们变得高洁了,团结了。明里不敢跟春桃和江苏师傅接触,但哪个丈夫敢动坏心事,妻子一定会给春桃送信。这个即将挂牌的厂,有如那座木排,牵着她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