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明玉只得边哭边接茶。“福旦儿,我过去对不起你呀!……”“妈,别这么说,我也太任性……”“狗熊儿子坐牢去了,他自作自受。我后悔对你不好啊!……春桃去接我来桃花湾玩,还帮我弄了药……儿呀,春桃说了,说你结婚以后还回鸡窝镇住,伺候我的话不敢当,只要你们去,我就满意了。儿子靠不住,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亲儿女,我的房子,全给你们,回去,……”斯明玉说着,掏出手巾包,取出一沓钱来,哭着往福旦儿手里塞。福旦儿不知道春桃说了些什么,让这个古怪的老太婆变得如此厚道。她想起春桃说要“考考她”,忽然变得聪明起来,她推回老太婆的钱,眼儿含泪,嘴儿含笑地说:“妈,我正在问他们,您怎么没来呢?您就来了。大魁不在了,我就是您的亲女儿,伺候您是应该的。虽说有一阵子别别扭扭,想起来只怪我脾气不好,您是个长辈,嚷我骂我,还不是为我好吗?您来了,就是说您没有忘记我,我就高兴了。这钱您留着吧。等我过几天回去,有我们吃的,就一定有您吃的,决不要您一分钱。现在桃花湾跟过去不一样了。妈,您就在这儿多玩些天吧!……”福旦儿说这番话时,充满了自豪感。斯老太婆只来过桃花一次,那是她儿子提亲以后,亲家过门,走了个过场。自那以后的近十年间,她再也没来过。连她儿子也慢慢忘了丈母家。每年正月初二回娘家,路上都是双双对对,可福旦儿大都是孑然一身回来看看可怜的老妈。而现在呐,老太婆对桃花湾如此巴结。她也敢挽留她多住几天,敢于说不要她的钱。她有了安慰别人的资本!她胸中有一股暖流在撞击着,以致说话时声音慢慢颤抖起来。正说着,又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鸡窝镇一号人物张兆富。鸡窝镇自从公安局抓人闹了那么一场以后,被县领导知道了,于是派人进行了一番整顿。不合卫生标准的受了批,衡量器具不合标准的罚了款,张镇长也受了点儿不轻不重的批评。因为他护着熊大魁,又不支持邻县公安局的工作。好在他是个肯干的人,在县里算得上是个开路人物,镇长当然还是让他当着。听说耿长青经理去了桃花湾,他后悔不该忽视了福旦儿,这次屈尊来桃花湾贺喜,目的还是要把耿长青扯回去。他一进门就把镇政府送的一块大匾亮出来,一边说:“福旦儿,过去对你关心不够,这次一来送恭贺,二来赔礼道歉。鸡窝镇欢迎你们回去。新郎官呐?”福旦儿也不晓得新郎官在哪个天涯海角,正不知怎么回答。外贸站老杨凑了过来。张镇长有面子,那么老杨就有钱。老杨送来了高级**用品,比镇长送的实惠。他要的是耿长青的竹器品,至于耿长青在哪里安家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衣袋里装有一份省里的订货单,人家要大量的竹编工艺品,并点名要耿长青编的那几种。这份订单无异是绝密件,既不能让镇长知道,更不能让春桃知道,他在盘算主意哩。老杨后面是斯有礼两口子。环旦儿在双喜被抓走后,被丈夫狠揍了一顿,总算开了窍,明白自己在双喜问题上干了蠢事,对不起姐姐,也对不起妹妹,更对不起娘家。这次送来了一些衣料。回桃花湾,第一眼看到的是工棚,和工棚里的电灯,禁不住也激动起来。进门看见福旦儿,叫一声“姐姐”,眼泪便顺腮帮子淌了下来。刚坐下,春桃领着新郎官出现了。耿长青穿着笔挺的料子服,胸前戴着写有“新郎”的红花,羞答答地望着镇长诸位傻笑。“这位,”春桃介绍说,“是新郎官儿,也是我们的副厂长。”“什么,副厂长?……”张镇长几个大吃一惊。这小子到处兼职,不知他究竟对哪里忠诚。现在总算明白了,张镇长的大度,外贸局的物资,终究敌不上桃花湾的女人的吸引力。“好,好,你这小子!”张镇长哭不象哭,笑不象笑。“好你们这些桃花湾的娘儿们!”春桃憋住笑,取出一朵花别在镇长胸前,“镇长,请您当主婚人,并代表领导讲话。大家请吧!”外面响起了锣鼓鞭炮,迎接新人和来宾往大堂屋里去,在那里举行仪式。天井上面的格子门大门,里面点着几个大灯笼,正对面板壁油漆一新,贴了好大一个金色的“喜”字。金字旁边竖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大牌子,上写“桃花湾竹木工艺家具厂”。老古董大条几案,几把太师椅都被整修一新,分搁在几案两旁。若不是人们都穿着现代服装,真怀疑回到了几百年前。参加婚礼的人很多。桃花湾的人全部出动,还有许多穷亲戚,连一些婆娘们的干哥哥干兄弟也都寻了由子来凑热闹,因而从大门到举行婚礼的厅堂都站满了人,锣鼓喇叭班子还站在稻场外哩!福旦儿被两个妹妹扯进了左边卧房,长青被几个青年夹进了右边厢房,只等命令然后同时出场。长青的姐夫当司仪,春桃向他点点头,他便大声唱道:“一,结婚典礼开始;二,新郎新娘上堂——鸣炮奏乐!……”蓦地,大门外响起一阵单调紧凑的羊皮鼓声,紧接着,低音喇叭吹出了长长的凄凉的单音。所有人,刹那间毛骨悚然,阴暗的大厅里好象卷进了一股阴风冷气。他们打的是丧鼓,喇叭吹的招魂调。桂花的骨灰回来了!春桃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刹那间变得惨白,身子也哆嗦起来。何朋在她身后轻声提醒她:“镇静。婚礼照常进行!”然而她终究是个阅历不深的姑娘,没能力对付突然的事变,眼睁睁望着人们往外涌去,接着听见一嚎啕之声。篾匠耿长青刚出门,见这么不吉利,扯下胸前的花扔在地下,跑了。福旦儿仿佛觉得这丧鼓是为她打的,一声呜咽,滚倒在地。她两个妹妹七手八脚将她抬进了卧房。大厅里忽然间阴风惨惨,冷气逼人。春桃两眼发黑,扑通栽倒了。有人搀扶她,她推开了扶她的手,径自靠在几案腿上。恍惚间,她听见鼓声喇叭声渐渐远去了,显然,人们涌进了桂花家的大门。四十九喜事变丧事,这不是巧合,更不是误会。谁都不会想到,这会是三十里外的方达明在起作用!王百通被冯中华抓住关了一天一夜,老实了两天,等冯中华一走,他故态复萌,而且仇恨更深了。他不敢再明目张胆干坏事,也无脸去串联张八几个,便躲在家里喝酒,骂老婆,打孩子。眼见得春桃那个小婆娘的工厂办起来了,他实在吞不下,今早便去区里,找方书记诉苦。他说,他是听了他方书记的话才回家的,为了集体利益才追钱的,为追钱才倒霉的。他只没说,他犯法是方达明害的。方达明没有责怪他,虽批评他整人不对,但肯定他心是好的。方达明听说今天福旦儿结婚,工厂挂牌,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是错。但他说了另一件事:“桂花死了,你知道吗?”王百通一愣。“唉,多么好的同志啊!”方达明叹一口气,接着说,“骨灰盒菊香抱着,刚走没多一会儿。你还是队长嘛,回去以后,通过桂花的死,让大家总结一下教训。可怜她的孩子……”他揩了揩没有泪的眼睛。王百通心眼儿不差,方达明这么一点拔,他马上将喜事和丧事联到一起,不觉有了主意。他马上告辞,抄小路超过了菊香,匆匆赶回了家。那时候,甜如蜜正在找他。甜如蜜恨丈夫,却又希望他变好,怕他将来没脸面。她见他回来,就说:“湾里这么大的事,人家都去帮忙,你就这么不顾情义呀?”“好,我去。”王百通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很快地去到喜旦儿门前,接过了打鼓人的鼓槌。他一边敲着,一边眼瞟着对面山垭。菊香和盼睛翻山垭下来,谁也没注意,他的眼睛却一秒也没有离开他们。他等到司仪唱到“鸣炮奏乐”,看见锣鼓吹打班子都望着他的鼓槌,便手指菊香那一边,嘶声哑气一声哭叫:“桂花,你死的好惨哪!同志们,接一接,接她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