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叫,稻场上的人也看见了菊香,看见了孩子,看见了菊香手里黑布包。敲锣的不敢敲,点鞭炮的不敢点,任王百通捶起了羊皮大鼓。红事须人请,白事自己去,这是山里人的好传统。村里死了人,你得主动跑去帮忙,而且还要积极,卖力,哪怕是你的仇人家,到这时候也不会拒绝你的过份诚心。因此王百通的丧鼓一响,条件反射,马上催出女人们的眼泪,婆娘们一同放开了悲声。桃花湾女人的眼泪不值钱,什么时候要什么有,何况死了人?死了人,大家都得去嚎哭,名曰嚎丧。这嚎丧是有讲究的,一要声音大,二要时间长,边嚎边唱,还得唱得好听。过后大家要评论的。这次死的是桂花,是跟她们共过患难的女人啊!也许都考虑到了人世的艰难,大家的悲痛发自内心,因此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们挨了丈夫的打都没有敢大声哭,这下找到了机会,尽情地哭着,嚎着。她们没有想到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她们不知道自己正在给王百通帮忙,不知道正在给自己的事业拆台,她们的脑袋太简单。心情畅快的是那些男人们。原本有了隔阂的张八李九王老十诸位,共同的利益又使他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到齐了,换着打鼓,换着唱挽歌。他们打得卖力,唱得也卖力,与其说是对死者的哀悼,不如说是幸灾乐祸——那边婚礼塌台!因而那挽歌唱得不悲,却很得意。王百通复活了。他对死者表现出一百二十分的虔诚。他把骨灰盒安放在大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两旁点上几支陈年大蜡烛,这么一来,更增加了凄惨气氛。这还不算,他拿出了自己搞副业赚的三十块钱,要给桂花用篾扎一座灵堂。他安排这个干这,安排那个干那,不知不觉又举起了具有号召力的令箭。他宣布,灵堂摆五七三十五天!三十五天之内,不能有红事出现。每家轮着弄酒菜来祭桂花的亡灵,晚上还得来点上照灵魂走路的蜡烛。最重要的是近三天,所有人得停下活儿,来守灵,嚎丧!这是最隆重的祭奠,谁敢说个不字?张八李九王老十几个又跑出灵堂外大吵大哭:“姓梁的王八蛋!把我们的人都搞死了!要他抵命!”“还有几个骚堂客,引来一窝公狗!”“鸡窝镇的杂种也来桃花湾耀武扬威!”“要他们滚!”“把棚子拆掉!”骂不解恨,王十通还自充英雄,跑到工棚抡起一把斧头大砸一气。小华子要跟他对干,被何朋死死拽住,才没有打起来。何朋知道,现在不忍住,双方一接触就会大干,干起来他们甚至会性命难保。他们几个躲进喜旦儿家里,紧闩了大门。结婚典礼的大堂屋里,灯笼还亮着,蜡烛还燃着,只是空荡荡没有人。外面传来号哭声和咒骂声。春桃清醒了些,艰难地扶着几案站起来,环视室内,一眼望见那块没能挂上的大牌子,不觉又是一阵心酸。大牌子白底黑字,油漆得赫然放光。牌子的顶端,不知哪个女人用红绸扎了一朵花,象妆扮新娘似地搭盖在它的头上。她抚摸着还散发着油漆味儿的牌子,心中一阵阵疼痛难忍。本原已经商量好,今日挂牌,明天正式收工人,后天开工,认真热闹三天的。谁知,天不作美人作对,这是什么人生啊!几案上有酒,原是预备给予新郎新娘喝的,她抓过来,咬掉瓶盖,咕嘟咕嘟灌去了半瓶。何朋几个和喜旦儿、菊香她们进来时,只见她醉倒在牌子旁边,一边嘿嘿冷笑。她醒过来已是深夜,睡在自己的**。床前守候着菊香、喜旦儿和喜旦儿的二姐环旦儿。有个人刚出去,她问站在一旁的妈:“妈,出去的是谁?”“队长家的。”她望着几张女人的脸,心里踏实了不少。哼,王百通也没把所有人的心抓去!她不觉笑了一下。“妹妹,”菊香抓着她的手哭道,“我不晓得是这个情况,不然的话,我不会那时候回来。我害了你……”“别这么说,”她挣扎着坐起来,“事情迟早会发生的。我问你,梁书记怎么样了?”“听说他被免职了,不是书记了。我怕他难过,没敢问他……他说,等双喜的案子落实了就来桃花湾……”想起梁厚民,春桃一下子沉静多了。比起梁书记,她的打击算得了什么?她意识到自己是和小梁在同受打击,非但不伤心,反而有一种甜蜜在心头萌生。福旦儿怎么样了?长青哪儿去了?还有许多人?……她想问,又一想,算了。“妹妹,别难过……”环旦儿劝她说。“我不难过,”她笑了笑,“有人跟我们斗法儿,好嘛!你们去睡,我也睡,明天还有事找你们呢。”打发走了她们,她披衣下床了。胸前还别着红花,她取下来,心里那么一酸,马上又忍住了。她将红花扔在桌上,出去了。她要去看看桂花的灵堂,看看是些什么人在那里作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走进大屋场,依稀只见到桂花门缝里筛出灵堂昏暗的烛光。丧鼓停了——打鼓的人其实对死人并无多少感情。嚎哭的声音也没有——有些女人在男人骂梁厚民时省悟过来,另有些女人嚎辛苦了,都溜走了。她走过去,推开门,只见骨灰盒反射着烛光,很触目地摆在堂屋正中。她忍不住凄叫一声:“桂花姐!……”两腿忽然拖不动了。桂花是为救她才死的啊!及至走进二门,猛地发现打开着的门下面有一双男人的脚,于是她把悲痛压下去,站在堂屋中间,望着纸糊篾扎的灵屋子“嘿嘿”发笑。“桂花,你好哇!你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她要指死人骂活人,“你告诉我,谁是乌龟,谁是王八,现在你倒好,帮起那些乌龟王八蛋的忙来了!”她见门背后的人还不出来,便拿起了蜡烛。“你不出来?好,我烧掉你这篾扎纸糊的玩艺儿!”她心里憋着怒火,如果那家伙再不出来,她真的要烧。其实,人家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她不清楚。她只不过要发泄胸中的愤懑。这一招还灵,暗角落响起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你敢!”“是人还是鬼?”春桃放下了蜡烛,“是谁?有话到亮处说。”门扇后面闪出一条黑影,幽灵似地慢慢走了过来。烛光飘忽,深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丑陋的脸。春桃猜中了,果然是王百通。他断定深夜会有人来,是男人他可以装鬼,是女人他可以下手,人多了他是虔诚的面孔,人不来他便在这儿做他的好梦。果然,他等来了理想的人。“你真是好胆量!”他阴笑着。“嘿嘿!”春桃鄙弃地笑笑,“鬼怪我见得多,见多不怪。”“如果真的有鬼呢?”“有鬼就会有神。”“说的好!”王百通背对烛光坐下,有意遮住自己的面孔。“你没主意了吧?”“那不干你的事。”“我有好主意。”“好主意?”她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你把钱交出来。”“交给你?”“不错。”“要是我不交呢?”王百通得意地笑着:“那你就等着瞧吧。桂花为放排而死,钱却到了你手里。我这灵堂多摆一天,大家的气就会增加一分。桃花湾的人对死者是够情义的哩!”“你是说,你要借死人做章?”“我是队长,这是我的责任。那边的婚礼还顺利吧?”春桃也笑吟吟地:“好事多磨吗!有你帮忙,他们以后会爱得更深。”“那么你呐?”王百通站了起来。春桃戒备着,也站起来,转到桌子那边:“我?你放心,一定不会死到你的前头去。”“说得好!我问你,钱交还不是不交?”“你等着守一辈子灵吧。”“好,那我们就等着瞧!”他趁其不备,隔着桌子抓住了她的手。春桃的模样让他动了邪念。夜深人静,他常用这种手段搞女人。春桃挣不脱,急中生智,抓起那根蜡烛朝他的脸顶去。他要护脸,手松了。但他拦住了出大门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