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匆匆看完信,眉毛一竖,问道:“你们的车能开吗?”“能开,如果需要,卖掉也可以。”“不是。走,我们马上去区里登记结婚!”室内几个都大吃一惊。她们顿时明白了春桃说的办法是什么。福旦儿姐妹都尝到过其中的酸苦,只有她们才知道这种牺牲有多么大的痛苦。然而,她们却又没有主意。何朋陪着笑说:“春桃,你听我说……”“别说了,走吧。”她向外走了几步,在门口回头对福旦儿姐妹说:“你们去跟他们讲,何朋是我家女婿。如果他们再敢撵他们,那么在桃花湾上门的男人也都得通通滚蛋!”说罢,她匆匆出去了。何朋愣了愣,向房内诸位点点头,追了出去。春桃回家换了件衣裳,洗了把脸,梳个头。要出去,又忍不住在床沿上坐下来,从枕下摸出梁厚民的笔记本,下意识地搂在胸前抚摸着。笔记本上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看了无数遍。夜晚,她还要摸出来,放在手边才慢慢睡着。那个大学生爱她吗?不知道。可她没办法不想他,没办法不爱他。他知识渊博,却不迂腐;年轻英俊,却光明磊落。他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仿效的榜样。现在,她要跟一个她不爱的人去登记结婚了,这是背叛他呢,还是为了他开了个头的事业?日快当顶了,时间不能再耽搁。她把笔记本塞进枕下,长吁一口气,走了出去。三位师傅穿着整齐,等在石坎边。福旦儿姐妹等在她们家门口。桂花家门口,站着许多男人,他们在灵堂装模作样守灵,听说春桃要招江苏人做女婿,跑出来看的。一张张面孔都不够自然。不知谁,很可能是王百通,又在里头敲丧鼓,那沉闷单调的声音直让人心头发怵。春桃走进稻场,喜旦儿迎了过来。“春桃,我跟你一起去。”春桃点点头。她看出王百通没多大能耐了。何朋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白色的长衬衣掖在喇叭裤里,脚穿着丝袜,登一双高级皮凉鞋,是一副做新郎的样子。春桃极厌恶男人梳头抹脸地打扮,但现在她不得不忍着,尽量憋出一脸笑相,很高兴似地迎过去。他们一行五个,面上装得很高兴,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那辆双排座汽车还停在山垭那边,他们搭了个棚子遮盖着。三个男人坐前排,多喜开车,春桃和喜旦儿坐后排。汽车顺着小河弯过去弯过来,一路上颠颠簸簸。春桃和喜旦儿过一会儿便拉拉手,谁也不说话。三位江苏师傅倒象没事似的,一路上叽叽咕咕,沿路指指点点。半路上,梁厚民跟汽车擦身而过。三位师傅不认识他,春桃和喜旦儿闭着眼睛打瞌睡,谁也没看见谁。郅了区政府,领导们正在开会。办结婚手续的秘书见他们没有介绍信,就去会场问问领导。恰好老赵坐在门口,一问就问上了他。老赵听说是春桃坐着汽车来办登记手续,心头油然生起一股疼爱之情,以为她的工厂很顺利,已经赚了一笔钱。所以他颇带感情地对秘书说:“给他们办吧。他们来一趟不容易。再说,江苏师傅在桃花湾安家是个好事,说明桃花湾正在变化,是不是?办!”于是,秘书便很积极地为他们办了手续,而且还祝贺了一番。从那间房里出来,喜旦儿几个逛街去了。春桃很想打听一下梁厚民住哪间房,便四下打量,要找个人问问。何朋却催促道:“春桃,上车,我们找他们去。”“你去找,我在这儿等着。”何朋不敢放她,坚持说:“上车吧,我有话跟你说。你听我的。”春桃不知他说什么,只好上了车。何朋发动起汽车,从区政府出来上了柏油公路,便以最高速度往前飞奔。“这是往哪里去?”春桃紧张地问。何朋不说话,径自盯着前方,手脚忙碌着。“你要干什么?”还是没有回答。春桃望着他,但见此人脸上失去了往常的温和,变得有些可怕。“你不回答,我就跳车!”她打开了车门。他一把抓住她,找个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追问道。何朋长吁一口气:“在你们山旮旯闷久了,一望见柏油路,就想畅快地跑一阵子。”“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当然不是。”“那你说吧。”何朋脸上的肌肉一下绷紧了。他说道:“我想跟你谈谈我,让你对我有所了解……”“用不着,我尊敬你。”春桃发现过去过来的司机和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俩。“回去吧,他们恐怕等急了。”“我不值得你尊重。”“什么?”“我要跟你谈的就是这。我晓得你不爱我,你跟我来办手续,无非是一种自我牺牲。我还没无知到这种地步,也决不会这么贱,强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我这一是支持你,二是做给我那两个伙计看的,好拴住他们的心。你放心,我决不会动你一指头。”“你到底?……”“别插嘴,听我说完。”何朋又发动起汽车,掉过头来停住了。“我是个高中生,学习还不算坏。上高中最后一年,我爹因队长欺人太甚,揍了那家伙一顿,被大队民兵弄去住学习班,打断了腿骨。他气不过,上吊死了。我没经济来源,只好退学了。读了几本书,对现实喜欢多想,看不惯农村那种穷摆布,又被队干部当成了眼中钉。在农村,读了书的人没有盲好过。一切路都被堵死,只让你在那块小天地里舞锄头。我绝望了,跟几个倒霉朋友发牢骚,酗酒,赌博……后来,公安局抓了我们,定成了个反革命集团。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才被放出来,反革命组织挂不上,但算个落后集团……“农村形势一天天好了,我们这些有点化的人干什么,成什么,钱也一天天多起来。可是,过去的污点象鬼影似地跟随着我们。说真心话,我们感谢现在的好政策,常常痛恨那时候的形势,也痛恨自己的无知。我们商量好了,不管天涯海角,只要找到了个能让我们干点事的地方,我们就在那里安下来……”“你们?……哪些人?”“除了小华子,我,双喜,多喜,都是。双喜跟我写信的时候,把你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我了。我们觉得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在绝望中干了绝望的事。你的痛苦我们晓得。所以我们才决定到桃花湾来,尽一尽我们的义务。双喜被抓去,一定不会轻易放出来,只分判得是轻还是重。但不管他判多久,我一定等他回来。没想到,桃花湾几个狗男女不是东西,要权又要钱,搞这一套。我……我爱你,爱你的坚强。可是,我也知道你心里装着那位大学生。但我不在桃花湾立脚,事情干不成,多喜和小华子也留不住。怎么办呢?我只有暗示你,做你的上门女婿。这简直跟过去搞地下工作一样,扮假夫妻。手续是办了,如果你照样跟我不理不睬,恐怕瞒不住我的两个伙计,所以我要把你拉这么远,让他们等一等,好象我们有某种盟约……”何朋停了停,长叹了一口气,“春桃,我的话说完了。你也是个苦命人,我怎么会要挟你,欺负你呢?”何朋发动车子,徐徐开动了。春桃听了他一番话,禁不住百感交集,忘情地抓住他的手:“何朋,请原谅我……”“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都一样,要的不是钱,要的是人了解,要的是人家的温暖……”车子急驶回去,到区政府门前,果然见他们三个急得团团转。他们看见的是很亲热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