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汽车回到桃花湾对面的山垭这边,已近傍晚。他们下了车,都不自觉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有丧鼓声,没有哭声,也就是说,王百通那一招不灵了。他们长舒一口气,相互望望,笑了。“小何,”春桃改了称呼,“明天能开工吗?”“能!”何朋笑着拍了小华一掌:“我们现在成了桃花湾的人啦!”小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妈的,穷桃花湾比北京城还难进!”几个人开怀地大笑起来。“走,快回去!”他们一口气跑上山垭。忽然,春桃愣住了。喜旦儿家大门口,“家具厂”的牌子挂上了!一个人站在凳子上钉固定的钉子,他旁边围了几个女人。“看,那是谁?”“梁书记!”喜旦儿拔脚就跑,一边泪珠儿滚滚地大叫,“梁书记!……”春桃却精疲力竭,迈不开步了。泪糊住了她的眼,透过泪帘,她看见梁厚民跑来了,跑来了。“小梁哥!……”她喃喃地叫着。五十二小梁书记回来了!他象一块磁性极强的磁铁,一下子将女人们的心吸了过去。也们不管丈夫高兴不高兴,一个个去到桂花家他的住处,叫一声“小梁书记!……”便眼泪汪汪,吸起鼻子来。她们放过木排,跟小梁书记一起经历过惊涛骇浪,这亘古未有的壮举没有哪个男人理解,所以她们的心仍然向着小梁书记。梁厚民一出现,王百通几个便成了灰老鼠,女人们不用比较,也会自觉往小梁身边靠。小梁书记是她们的!不用一个时辰,桂花大堂屋里挤满了人,阴森森的灵堂变得亮堂了。春桃第一次跟大家一起出现在灵堂。女人们的光顾叫梁厚民大受感动,他颇动感情地说了一番话:“同志们!桂花死了,大家都不好受。菊香姐知道,她是抓着我的手死的,死前一个劲儿地问我:‘电灯亮了没有?……’我们都晓得,她是为什么死的。那天的情景总该记得吧?叫她不去放排,她硬要去,她要看着木排送到鸡窝镇,要给孩子买双凉鞋。过去没钱,她的盼睛还没穿过凉鞋呀!如果我们电灯牵来了,桃花湾的样子却没有变,怎么对得起她呢?如果桃花湾没有变的指望,她是不会把孩子找回来的。除了桂花,还有一些人,我也要跟大家讲讲。“双喜,大家只知道他侍牢去了,未必晓得他为什么坐牢。假如他只顾自己的话,这个牢他是不会坐着。那天公安局警察守在鸡窝镇,见了木排就捉人。他事先知道,可硬是去了。为什么?还有七千五百块钱没拿到手啊!到了鸡窝镇,他拚起命来追回了钱。一万五千块,他没有一分钱落在自己腰包。为了谁?为大家,为桃花湾呀!他被判了半年刑,这不公平。我要为他申诉,可他说不用为他瞎忙,要我回桃花湾来,跟大家一起干!我就回来了。还有区里的老赵,你们更熟悉。别看他表面那么凶,其实心肠好得很。他的复员费几百块,存了这么多年,听说桃花湾有困难,加上工资,凑足了一千块,无论如何要我带来。还有福旦儿,当初熊大魁想赖帐,那七千五百块锁在箱子里,是她用斧头砸开箱了抑出来的,为这,熊大魁差点儿没把她打死。还有何朋几个东苏师傅,他们有手艺,也有钱,那些设备,那辆汽车,你们都看见了。他们要在桃花湾是为自己赚钱吗?实话说,在桃花湾赚钱还不如在他们家乡赚得多。可他们跑这么远来,帮我们带徒弟,传技术。同志们,关心我们桃花湾的人多呀!……”女人们容易受感动,梁厚民一番话,说得她们鼻子酸酸的,心头甜甜的。自然而然,她们想起了这几天的嚎丧,这是干什么哟!不是瞎凑热闹吗?唉唉!梁厚民话头一转:“那么,我们桃花湾人该怎么办呢?我听说,有人侮辱喜旦儿,要夺几千块钱。我说同志啊,怎么糊涂到不知好歹的程度呢?不错,还剩几千块钱,拿来分掉好呢,还是办厂好呢?我又听说,有人砸机器,要撵江苏师傅走,这不是拿自己不当人吗?同志们,如今外头许多人都富了,我们不能再跟以前那样过日子了。刚才我跟何朋师傅谈过,他说有人找我们定货,只要努力,这一批下地就可能收入几千块。何师傅,是不是这样?”何朋在门外,应声站出来答道:“是的!”“你看,是不是?我还帮你们算算帐。你们吃粮怎么干的?用碾子碾的。两个人,一头牛,一百斤至少花半天工。吃面呢,也是用磨推的,也是两个人,一头牛,一边磨,一边筛,吃力不讨好。如果我们买来打米机,磨面机,一百斤谷子只要十几分钟,花几角钱,哪样合算?再说你们喜欢做鞋纳袜底。一双袜底至少要纳一天,还得费布费线。如果你们做工,技术熟练,又肯干,一天可赚好几块钱,一双丝袜子才一块多一点儿,哪样合算?……”“女人不会做工!”一个女人冲口答道。“会的!”梁厚民越说越来劲儿,“走出桃花湾,你们就可以看到开汽车有女人,开飞机也有女人,炼钢铁有女人,盖房的也有女人。你们心灵手巧,不笨不傻,保险师傅一教就会了。如果怕你们的嫩手变粗了,可以发手套;如果怕把漂亮脸蛋糊黑了,那么再发雪花膏;我说到做到!”一阵掌声,夹着欢笑。“明天就开工,行不行?”“行!”回答是一致的。“好,我再说件事。”有人递给梁厚民一杯茶,他喝了一口,接着说,“我当初说过,桃花湾的娘儿们一个赛一个,走出去格外让人多看几眼,可就是太苦太穷,被人不当人;我们应该从现在起金贵起来。春桃为福旦儿办喜事,这是大好事!听说十年前是灰溜溜去的鸡窝镇,但现在不能让她灰溜溜地回来。那次没办成,现在补办,一定要让我们桃花湾的姑娘堂堂皇皇走出去!你们说,行不行?”“行!”回答仍然是一致的。大家激动,梁厚民也激动。他当即表示,明天就去鸡窝镇,找镇长交涉福旦儿的婚姻。福旦儿挤过来说:“梁书记,我,我不愿去鸡窝镇。你让那个家伙来……”“哪个家伙?说!”菊香笑她。“篾匠!”福旦儿勇敢地回答。又是一阵笑声。“好,我包你满意。”杨社会和朱建设一对朋友在骨灰盒问题上表现尚好,这时候尽量坐到梁书记面前,好让他注意自己。梁书记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俩,他俩急了,相互嘀咕几句,由杨社会开口。“梁书记,我们做什么呢?”梁厚民为了树春桃的威信,便说:“不是有厂长吗?她会安排的。不过我希望你们学点儿技术,别干不动脑筋的简单活儿。”由此,梁厚民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教育。他还没开口说这意思,队长老婆甜如蜜向他提出一个新问题:“梁书记,您什么时候走?”她怕他很快走了,她挨了打没地方诉苦。梁厚民严峻地说:“不见桃花湾的孩子读上书,不见你们用机器打米磨面,不见你们每个人穿上料子衣裳,我就不离开桃花湾!”这次没有掌声,但大家心头却很踏实了。她们已经切实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活将要开始了。过去那种吃饭睡觉搞男人的日子,哪是人过的哟!鸡叫了,但没人想睡。大家希望黑夜快点儿过去。女人们缠着梁厚民讲这问那,何朋便加紧活动,找愿意安电灯的人登记。何朋跟几个伙计和春桃商量定了,为迅速安定人心,先抓紧搞福利工作。他口口声声说:“这是厂长的意思。”电灯,谁不愿安?这可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啊!何朋跟人讲清楚,电灯电线电表先不收钱,将来在工资中扣除。工资!还没干事先就有了工资!女人们扎排时领过工资,深知其中的好处。这么一来,王百通成了孤家寡人。他既不能不安电灯,更不能不让孩子读书。但面子上下不来,气也吞不下,于是连夜去邀人,进城搞副业去。但没人愿跟他走。去城里做工的苦处大家都尝到了,受人白眼,吃不好,住不好,还未必找得到事。现在本村有了厂,何必舍近而求远!连王十通也不愿走了。王十通巴不得堂兄一去不回来。他好在家照顾堂嫂。